86(1 / 2)

门中弟子都想看看新来的小师弟,想瞧一瞧让南鹤仙尊第二次破例的小少年是何模样,可他们全都被安无雪以“小师弟需要休息”为由挡了回去。

谢折风在屋内,听着安无雪拦住其他人。

对方遮着他眼睛时,话语分明比春风还柔和,牵着他来此时,神情也比细雨还温润,可斥退看热闹的峰中弟子之时,居然严厉得很。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还满是血污的衣裳。

他突然有些羞赧,只觉这般同安无雪相见,实在污了这位——应当已经算是他的师兄了——污了这位师兄的眼。

他用法诀,想洗清上面的血迹。但衣袍色深,他明明洗干净了,却总觉得上头还有自己瞧不见的污秽。

安无雪已经掀开门帘走了进来,正巧撞见他在打量自己的衣裳。

“小师弟,”他眉眼微弯,眯了眯眼睛,“落月峰不至于出不起弟子的衣袍用度,你这身旧了,我去为你准备几件新的法袍。你可有喜欢的样式?”

谢折风摇头:“没有……”

“那颜色呢?”

谢折风认真思虑了一下。

“白色。”

“哦?”安无雪挑眉,“我们是练剑的剑修,平时总是摸爬滚打的,你不嫌白袍容易脏吗?”

“……容易脏,也容易看出脏了。”

而不是像他身上这一件这般,分不清是否有洗不去的污秽。

谢折风已经习惯了被他人忽视所求。

他说完,便又觉得自己要求太多,对方不会理会自己。

衣袍而已,能穿就行。

可少年时的安无雪只是点了点头,顺着他的要求道:“那我为你准备几身白袍。”

谢折风不知如何同人友好相处,只能回想起从前自己坐在城主府门前看过的凡夫俗子,学着那些人对亲近之人的称呼,低声说:“谢谢阿雪。”

安无雪一愣。

“噢!”他被他的师兄敲了一下脑袋。

安无雪假意生气道:“喊什么呢,我是你的师兄,长幼有序,我可唤你姓名,你却该喊我师兄。”

“……多谢师兄。”

“我听琅风城的仙修说,你从小就不说话,多半是个哑巴——哪里是嘛。”

他的新师兄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他,又说:“小师弟不仅不是个哑巴,还好生俊俏,若是穿白衣,定然十分好看。”

只因这一句话。

从此,谢折风只穿白衣。

少年萌动之心在那时便已种下,此后落月峰岁月悠悠,乱世之中,峰间竹林满是挥剑之声,却是谢折风心中不可替代的宁静。

什么时候开始发现自己动心的呢?

或许是年长几岁可以开始练习挥剑后,师兄握着自己的手,代替南鹤教自己练剑的某一刹那。

或许是领命下山的哪一次,同安无雪一起相拥而眠的哪一晚。

也可能是某天入夜时分,师兄在自己半掩着的窗下探出头来,轻声喊他:“师弟睡了吗?师尊有事去了鸣日城,管不到我们。今夜落月峰下凡尘有难得一见的烟火,要不要和我一起偷偷溜出去看看?”

还可能是……

究竟是什么时候,他已经不清楚了。

可他想起来了。

他早已动心。

所以他知道师兄喜欢他穿白衣,便再没买过其他颜色的衣裳。

那日师兄教他练剑,没有留意他掌心被剑柄磨破,实则是他明知师兄会懊恼,会为他包扎,这才故意装作不曾察觉,直至磨破才摊开掌心给师兄看。

他知晓师兄会喜欢他带着伤连夜做的冰糕。

而后下山除魔,他明知师兄因羞燥而有些脸红,却还要装作不知,抬手要探师兄脸颊温热,只为了能凑近一些。

往事逐渐清晰,时光中的藤蔓在这一刻迟来地爬满谢折风的心间,为他送来湮灭的曾经。

是他先心动,也是他先勾动师兄的心。

可他全忘了。

无情咒还在缓缓解开。

此咒年岁深远,印刻极深,哪怕有着解咒之法,彻底解除咒术影响也不是一时半刻之事。

年少过往,不过初始。

谢折风在琅风城主府时习惯了独来独往,即便拜入落月门下,也还是做不了一个七窍玲珑之人。

同辈师兄弟们总是说他从不主动与人结交,捉摸不透。

除了安无雪。

师兄是这世间最了解他的人,哪怕他不常开口,也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出他的想法。

但哪怕是师兄也不知道,他其实并不是真的沉默寡言。

只是不论面对谁,似乎都没什么话好说。

他的师父是无情证道的两界仙长,本就冷心冷情,他在南鹤仙尊面前自然是安静的。

在其余人面前,他更是无话可说。

可在师兄面前,谢折风则是想说的太多,却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安无雪看似八面玲珑,和谁都能接得上话,实则才是那个从不敞开心扉的。

他的师兄生气了不发怒,开心了不庆贺。

哪怕心有不满,也只是一笑置之。

没人能看得出安无雪心中所想。

谢折风不清楚师兄看待情爱究竟如何,他不敢暴露自己的妄念,便不敢多说。

有一年,安无雪因降生之地怨魂而生的心魔被他斩除,终于放下心结,第一次愿意过生辰。

戚循、秦微和上官了了都准备了灵宝做贺礼,落月峰的小弟子们都一同凑灵石炼了一个剑鞘。连当时暂在落月修行的楼水鸣也在。

好不热闹。

谢折风准备了不止一个灵物。

可二月初四那天,他看着满灵囊的东西,还是不甚满意。

师兄是天下第一剑的首徒,真的会因为收到珍奇灵宝而开心吗?

谢折风犹豫许久,终于还是趁着安无雪练剑之时,在一旁假意随口闲聊地提了几个话题,最终才不着痕迹地问:“……师兄自小长在落月峰,应当什么都不缺——那你可有不曾得以圆满的心事?”

安无雪挥剑的手一顿。

青年对待他的话语格外认真,并不敷衍,而是静静地思量了片刻,才说:“若要真的细想,确实有一件。”

谢折风忍着心中急切,假意平静地追问道:“是什么?”

安无雪眼眸微转,回忆着说:“我曾在少年时,于开满迷障花的花丛中,捡到一只样貌颇为独特的瘴兽。

“那瘴兽应当是刚刚出生,可它双眼旁有淡淡的乌黑,同其他通体雪白的瘴兽有些许不同,无法完全隐入迷障林中,被瘴兽一族所抛弃。我抱起它,还未来得及问它愿不愿意跟我走,师尊便已经来寻我,要带我离去。

“它被仙者凌厉之气所惊,蹬了我一下,从我怀中跑走了。我那时修为太低,拦不住它,从此再没见过它。我曾回头寻过它,但它太过胆小,似乎躲起来了,我不曾寻到。它本就不似寻常瘴兽,不好躲藏在瘴气之中,也不知它离群索居,一只幼兽,是否安全……

“你若问我不曾得以圆满之事,往大了说,天下安宁算其一,但仙祸不是你我二人能轻易左右,往小了说,那便是它了吧。”

谢折风看着安无雪。

他的师兄手中握着的是可以斩妖除魔的剑,修的是傲视修真界的落月心法,想要什么珍奇宝物,都有办法能够寻来。

这样一个堂堂仙尊首徒,天赋金身玉骨的天之骄子,心中唯一在意的不得圆满,竟是一只萍水相逢的幼兽安危。

谢折风只觉竹林中洒下的天光都不如师兄温敛矜然。

“迷障林?”他问,“可是落月峰旁的迷障林?”

安无雪点头,复又挽剑而起,随口道。

“罢了,待我日后神识修为更进一步,再去寻它吧。”

谢折风不再多言。

当日入了夜,他偷偷跑出了落月峰,寻到那一处瘴兽聚居的迷障林。

迷障林里到处都是摄人心魄的迷障花,花粉散开,会形成浓浓的瘴气白雾,挡人神识。

若是稍有意志不坚定的修士进入其中,则会陷入迷障之中不得而出,直至耗尽灵力而亡。

瘴兽通体雪白,天生于神魂有益,活着能助人修习神识,死了都浑身是宝。偏生这样一种珍奇灵兽,毫无伤人的能力,因此只能聚居在一起,躲在迷障林里,靠着瘴气和同族的掩护生存。

安无雪提到的那一只小瘴兽,天生双眼旁便有些许淡淡乌黑,无法完全隐入瘴气中,这才被抛弃。

寻着那些瘴兽所在的地方,反而寻不到。

他连一把剑都没带,就这么踏入迷障花丛,往着偏僻之处走去。

庇护灵兽妖修的瘴气对他毫无影响,他大大咧咧地穿过花丛,观察着那些瘴兽察觉到他的靠近之后逃离躲藏的方向。

那时正值寒冬,瘴气之中冷风冻人骨血,霜雾湿淋淋地挂在谢折风的头发上。他就这么在迷障花丛中待了两个时辰。

直至他记下了所有瘴兽逃离之处,他这才朝着唯一一处没有动静的方向走去。

——那小兽既然毫无自保之力,又没能和族群待在一起,遇到危险时多半不是逃跑而是就地躲藏。

谢折风从迷障花下,摘了一片挂着霜露的花叶。

他将花叶放至唇边,吹奏而起。

月色下、迷障中。

花丛随风而动,送来惑人心神的清香。明月光华挂不进白雾里,却被散开淡淡的浓稠明光,仿若夜中白日,人间仙境。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