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我心匪石34(1 / 2)

时令一倒入中伏,宣室殿内尤感燥热难耐,又怕居住清凉殿中了寒疠,董贤便扶天家上得八抬便辇,与皇后便辇先后入端门紫房复道,直赴西南池苑而来。

便辇至沧池欲下复道,便见池中高台翠庭,危峰兀立。青石道侧松涛阵阵,蔽日遮天。时有青竹莹莹滴翠,雾蔼缭绕,瀑布跌崖飞溅而下,习习凉风扑面而来。

董贤着便辇停驻瀑布沿岸,便见前将军何武将天家折身扶坐,有御侍上前将靠枕垫后,方上前躬身揖礼道:“奴家前日曾来过一趟,见此地曲径通幽,凉气袭人,便叫来省中内侍,将这周遭鸣蝉逐个捕尽,也算是一处消暑的行在。”

皇帝于噩梦中缓缓醒来,眼皮遂紧上几紧,见黑夜遁去,恐惧渐消,心胸也逐步开朗起来。难以置信,眼前的一切竟如此的真实,如此的华贵,如此的五彩斑斓,若群星荟萃……不由贪婪地多瞄几眼,只怕稍纵即逝,便一脚跌入那无尽的、鬼魅魍魉的深渊……

傅皇后下得便辇便款款而来,轻轻倚坐于辇前榻边,辩见天家颧角凸出,龙目凹陷,突觉心尖势若针扎锥刺般的疼痛,边咬牙轻抚夫君面颊,边紧了紧酸楚的鼻翼,不知是香汗抑或珠泪,滴滴答答洇湿了天家一大片龙袂。

天家直直地瞅着皇后尤看不够,便又吃力地于凉褥中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爪来。皇后见状忙交叉握紧,满腹的心酸与委屈于瞬间爆发,只见她那布满血丝的盈泪的双眸,死死地盯紧夫君那双死鱼的眼,含嗔带怨,似要生吞活剥一般。

夫君终是微微张口嗫嚅了一句:“梓童是于东朝来,还是中宫?”傅皇后声音便一下子变得温润起来,“臣妾是具服而来,你说来自哪里?今日谒拜独少了夫君,太皇太后尤是痛心,依她的性子,若是今日不到,怕明日一早便来西宫。”

刘欣闻听此言便好一阵酸鼻,哀唳两声,便泪光滢滢道:“先皇早崩已属不孝,由是痿瘫朕也心痛。呜呼——黄梅不坠青梅陨,白发人送黑发人。苍天无眼千秋恨,阴阳两界——各离分……”诉罢已是哽咽失声,泪如泉涌。

皇后听罢痛不欲生,便上得前去不顾一切,一把搡过夫君头颈便揽于怀中……君不见,这黄泉路上,阴阳碑前,两情依依,吾心匪石,鸳鸯相守,风雨凄凄……

皇后又俟到天家沉沉睡去,方长出口气,横穿椿棒棒香的密林,踏上那沧池通幽的栈台。日光弄影,碎金裹银,远观池面粼粼波光,近看通透如沫玉。这绛色的栈道浮于水面,清风含露,暗香拂来,掀起那藕色的留仙裙摆,但见伊人伸出藕臂团团裹紧,惹了腮红,欲语还羞。

“皇后娘娘,臣贤应召!”董贤听传趋上栈道,见中宫金贵之躯飘飘欲仙,不敢莅近,便故意隔出了一段距离,深揖一礼。

傅皇后侧过身来,见董贤毕恭毕敬的倜傥身姿,垂首无语。又看那池中的渐台郁郁蓊蓊,高入云霄,便漫不经心道:“君侯贵为昭仪长兄,想必已知椒风之事。”董贤闻听心中一紧,遂嗫嚅道:“回禀娘娘,今早少府已报知臣下。舍妹深负陛下隆恩,奴家惶恐,不知如何奏明圣聪。”

皇后见池中荷叶轻舒,碧波荡漾,便着长御递来鱼食,遂撩裙屈身丢于水中,又无所事事道:“天家那里不说也罢。今早东朝撂下口风,欲赐我妹妹三尺白绫呢——”

董贤一听,“扑嗵”跪地,泣不成声哭拜道:“皇后贵为大汉后主,总摄六宫。圣卿若有不到之处,诚乞娘娘不计前嫌,法外容情!娘娘若肯搭救舍妹卿卿性命,奴家甘愿鞍前马后,任凭驱使!”

“哪里话来。”皇后只顾依阑斜看,那池中的鱼儿争执不休,跃跃欲试上那栈桥,便哑声失笑道:“大司马但放宽心,后苑只有我姊妹二人,虽不常串门走动,却也是戮力同心。今晨与东朝好言说尽,方以所坐不著,天下不可户晓之罪名,褫夺封号,徏萯阳宫。如今妹妹已无性命之忧,君侯还有何难处,且平身吧!”

“皇恩浩荡!”董贤忙顿首再拜道:“娘娘贤善施人,不啻为天下母!大恩不言谢,只言片语,感荷高情!”皇后见董贤立身而起,泪痕点点,却也心疼,便将掌心的鱼食递与长御,取过锦帕轻轻扑扫这滢滢如玉的掌心,似要将那些肮脏的心事抖落个干净。

皇后又远眺那栈道尽头,假山嶙峋笼紫烟,榭阁轻描,回廊轻挽,玉带袅袅,一切皆云山雾罩地看不通透。不由仰望青天,喃喃自语道:“天家——怕是撑不过几天了。”董贤闻听,忙颔首哽噎道:“臣——知道。”言罢已是泪沾湿衣。

皇后轻瞟了董贤一眼,又期期艾艾道:“若是地裂天崩,东西二朝势同水火,太皇太后定出头誓保中山王践祚大位。这边君侯位极人臣,抑或东朝听命,也或坐而听朝,不知有何成竹在胸?”

董贤闻听这大逆之言,不由脊背一阵阵滋滋发凉,忙惊谎失措揖礼鸾前,哀哀哭诉道:“我一省内报时童子,无德无才,一度被天家惊为天人。去冬为臣下免冠之喜,天家兴盛,便迁了我忝作贵位三公,实愧天怍人。奴家愿听娘娘差遣,娘娘要我去西,我决不去东,圣卿悉心听命皇家,唯娘娘马首是瞻!”

“这也真是难为你了。”傅皇后见董贤一脸稚气,便不免生出一丝怜悯之心,遂谆谆翕翕道:“本宫也知你性情淳善,并非那大奸大恶之人。你我西宫当同舟共济,遇风,其相救也如左右手。东朝属意刘箕子,你我便荐举准阳王。三公九卿,及你属下金紫将军,除了太仆王舜、光禄勋甄丰与王莽交厚,这外朝就是我西宫的天下。一俟时机成熟,下了他甄丰左将军印绶,至于这太仆王舜么,量他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只是臣下——遭人忌恨……”董贤拽袖沾了沾额头那涔涔的汗水,又嗫嚅道:“只怕会负了娘娘的愿吧!”皇后一听便安慰他道:“本宫乃一国之母,天下无两,切勿轻弃这大司马印绶。有本宫在,自会与你站台撑腰。”董贤闻听此言便稍稍心安,忙揖礼领命。

皇后二人聊得正兴,便见后将军公孙禄披甲持戟前来通禀,言讲皇帝业已起驾回銮。待董贤上得复道跟上前去,只见中常侍王闳附耳过来,窃窃私语道:“天家听闻昭仪娘娘足月待产,便急不可耐,诏令折去椒风殿呢!”

董贤闻听此言犹五雷轰顶,血脉偾张,一时间天旋地转,无所适从。见皇后步辇紧紧跟上,忙上得前去拦驾停辇,然皇后只回头留了一句,“这东西二宫,有哪家之言好过圣卿?”

董贤一听却之不恭,便于端门岔口咬牙切齿拦下便辇,又急忙趋近伏跪榻前,苦苦陈情道:“奴家拦驾泣血奏请,如今大家劳碌瘁累,万万不可前往椒风。昭仪居宫临盆待产,仓促探视定有不虞。为保母子顺遂安康,万乞大家勿生此念,我汉室江山方福泽绵长矣!”董贤诉罢又再度顿首。

刘欣睨见董贤这般陈情,心头便掠过一丝不详的预感来。这平日抵足而眠的玩伴兄弟,一言一语预知后事,举手投足便见时知几。但见此间双眸不定,心绪不宁,魂不附体,战战兢兢。便是这般伏拜顿首,也当属千载独步,旷古无两…… 刘欣正竭力审视那一双宛若清泉般深邃的眼睛,似乎要从那颤颤滢滢的瞳仁中,读出一钩小船尖尖的弯月来。然流星如织,刘欣突觉心口气堵胸闷,似有一块硕大的陨石填充其间,随之便是一阵窒息般急吸猛咳……御侍见状忙将天家扶身坐起,然箕踞未稳,便见天家仰天悲悯,一刹那若山洪暴发,一腔腥血便“哗啦啦”横泼在了凉褥之上……那猩红的鲜血再晕染开去,竟现出一幅鬾魅魍魉的梦魇鬼脸来,且桀然一笑……众皆骇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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