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义灭亲1(2 / 2)

王获闻听范湖二字,便穿西门一路小跑,向范湖那边癫行而去。范湖不大,粼粼镜面深邃清幽,伞大的荷叶擎举莲蓬,小风轻吹,颤颤巍巍……有两颗露珠顺势跃滚而下,适逢鱼儿游戏其间,上下穿梭,好不自在。但见湖畔怪石嶙峋,菡萏已销,木樨已绽,骄阳似火,燎得人燥热微醺……

王获搭棚望去,见那西隅乱石滩上,增秩若出浴美人般埋首浣纱,日光一截截掉落在青髻之上,溅得她一身通体透亮。王获轻轻揩了揩涎水,不由得心花怒放:美人那猩红的肚兜儿,雪白的脚丫,凸起的酥胸,高挑的鼻梁,有刘海轻轻撩拨香腮……王获一时按捺不住,一边小咒父亲禽兽,一边偷偷蹭摸过去,躲在增秩背后方捋直身板,干咳两声佯装邂逅,躬身揖礼道:“姨母在上,王获有礼了!”

增秩倏忽一惊,忙将裙裾收拢塞实,又紧紧捂住交领襟衣,满脸羞臊地怨怼王获道:“怎生是你?来此何事?”

“今日无事,特想与姨娘作诗一首,且听好了——荷叶系莲子,牵心挂肚肠,青空浣纱女,蹙蛾美娇娘……”王获佯装书生样背剪双手,吟诗一首。见增秩拾起皂角揉搓衣裳不予答理,就索性撕下脸皮,径自立于增秩身后躬下身段,增秩一闪遂嗔怒道:“刘向有云:夫君子爱口,孔雀爱羽,虎豹惜爪。家主、夫人一向恭谨有礼,烦请二公子怀刑自重!”

“增秩,啊呸!躺我父翁那厮怀中,怎么不怀刑自重?”王获啐罢唾沫嘿嘿狤笑两声,眼眸却又从增秩颈沟儿往下滑溜……增秩察觉不妙,便“嗵”地一声掷下棒槌,扭过头来,小脸儿通红地怒视王获。王获见状忙低下头来,谁知趁增秩不备,便冲上前去猛将她揽腰抱起。增秩顿时切齿拊心,又抓又咬,然王获势如铁塔般将其扑倒……怎奈增秩身小力薄,抗争不过,就败下阵来。王获瞅准时机便撩她裙裾,增秩一时又羞又恼,便发疯似的厉声高呼:“救命哇,非礼啦——”

王获闻听大吃一惊,忙不迭上前捂她的嘴巴,孰料增秩腾手便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王获遭此羞辱气极败坏,遂拼尽全力欲图强暴,此时却听得范湖彼岸有人高呼:“快跑哟,夫人来啰!……”王获赶忙缩回双手,战战兢兢地伏下身来,便低眉回探——惊见又是烧火丫头,便气急败坏地躬起身来……稍息并未见阿母前来,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遂拍土起身,不由分说,上前就猛踹增秩两脚,末了再弹下灰尘,脸子一摆,大步流星地走了。

王获一脸铁青地奔到前院,便吼来巡游的两个家丁,出府直奔城南万春楼而去。王获来到万春楼,点名头牌韩香草陪侍斟酒,由香草引得二楼阁间,酒过三巡,哪知其携私积忿,把个香草若仇人般掠至床榻,和着酒疯,虐得是死去活来……

俟王获打马回转府上,过二门扶照壁趋到中庭,见一头扎髻角的小童蹒跚跑来,且小手揽住王获右腿“兄长,兄长”地奶叫。王获定晴细观,见是小六王匡,忆起适才范湖之事遂怒火中烧,遂一把揪起王匡髻辫便厉声呵斥:“你唤何人——”“兄长,我王匡耶……”小王匡被王获抓得痛极,便用双手攥住王获手臂,遂号啕大哭起来。“庶出婢子,敢直呼兄长?”王获怒不可遏,飞起一脚将王匡踢出了好远。

一老仆赶紧上前护住孩童,且惊愕失色地望着仗气使酒的王获,不知所措地哭诉道:“二公子,王匡虽非侯门嫡出,也算是公子的同门血亲。一乳臭未干的毛头孩子,你如何忍心下得去手?”王获闻听怒不可遏,不由分说,搭脚又踹,老仆迅即推开王匡,孰料这一脚下去,却重重砸在了老仆胸前,只听老仆“砰”地一声,后脑勺实实撞在了身后的石灯柱上,一声不吭便撒手人寰……

残阳隐曜,红云澹澹。观石灯柱下血流成溪,府内顿时乱作一团……增秩闻言几经跌倒爬将过来,见垂暮老人横尸中庭,遂双手紧捧老人面首,哀哀凄凄地厉叫一声:“阿翁——”就昏死了过去。

王夫人听报得知前院之事,疾由长子王宇搀扶赶赴中庭。见老仆横遭惨祸一命呜呼,就一下子瘫软在地,顿足捶胸地哀嚎起来……王获醉意早醒大半,一见母亲便赶忙膝行稽颡足下,顾不得母亲拳打脚踢,长跪于地呜呜痛泣……

此时王莽于邓家还府,见中庭血案遂头昏目胘,魂飞胆裂,欲扶照壁却骤然扑空……长子王宇一见不妙,忙飞身上前一把扶稳。朗朗乾坤,残阳如血……王莽于指缝间缓缓梳理着这混沌世界,似梦非梦,似真非真,一切皆是如此的清晰。日日夜夜在梦中萦绕的这个清平世界,一下子被现实的冷酷和世俗虐的是昏天昏地,一文不值。半生秉持的操守与信念,终身追求的平等与正义,如今却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藐视与挑战……待沉沉张起瘁累面首,那两道清泪终拦阻不住,在灿烂的指缝间抖落下来,噩梦成真。

此番王获醉毙家奴,秽德彰文定遗臭无穷。有语云:为恶必殃,为恶不殃,必有余昌,昌尽必返殃。若任其横生枝节胡作非为,个人信念及毕生追慕将毁于一旦,万劫不复……王莽闭目冥想,思虑再三,便心存血泪,一语不发趋至中庭,遂恭恭敬敬伏拜在老仆身边,重重地磕下了四个响头,呜咽道:“生而不养枉为人,养而不教父之惰也!今有孽障滥杀无辜,草菅人命,依天理当以死抵命,概不容情!”

王获听得父亲下了重话,浑身不由惊怵不止,赶忙膝行到父亲足下厉声哭拜道:“儿获中酒伤人,实是无心之失,天地可鉴哇!伏惟阿翁暂息雷霆盛怒,原宥小儿无状祸延吧!”

王莽俯下身来捧儿面首,胸口似有大刀剜心般疼痛……又伸开两手摩挲着王获那涔涔的鬓角,涕泪涟涟道:“获儿虽小时见爱,又长大能善,乃父怎会沉痛至斯?今日祸端,我无有二言。昭昭日月,朗朗乾坤,纵我有遮天蔽日之才,也难尽赎,儿的罪愆哇!”哭罢又喟然长叹一声,便茫茫然直趋后堂而去。众人见状都面面相觑,惊恐不安……

大约滴漏盈刻间,王莽就从后堂复出,身后随一家丁手托木盘,上立一木塞红绸的粗釉陶壶,在曜曜日光下灼灼刺目……

夫人一见倏然起身,目光惊悚怒叱王莽道:“获儿误伤仆役非他所愿,依我大汉律法,经谒官奏请只埋殡了事。虎毒不食子,人毒不堪亲,夫君如今置鸠其上,却是为何?”王莽听罢忙上前抚慰道:“孟子曰:舜,人也;我,亦人也。人人皆有父母子息,不别亲疏,不殊贵贱,天命殊同而已!法家李悝有言在先:理不护亲,法不阿贵,亲疏贵贱,一视同仁!”说罢便沉下脸来,着家丁将王夫人带离中庭。夫人竭斯底里被拖拽入内,哀嚎之声不绝于耳,声声碎,断人肠,渐行渐远……

王获猝然瘫坐于地,见父亲一步步愈走愈近,便不由惊惧后挪一丈有余……王莽不忍见二子那呆滞绝望的眼神,禁不住老泪横流,遂仰天悲悯道:“余曾位列三公之首,掌天下兵事,自是看淡生死。今我儿王获逢此一劫,生亦何欢,死又何惧!”说罢令家丁调制鸠酒。

长子王宇一见此状忙“扑嗵”跪地,哭恸几绝地恳求父亲宽宥其罪,王莽遂衔悲茹恨地背过身去,摆手暗泣……王获查无斡旋之地,遂支起身骨厉声尖叫道:“杀一奴婢何其常常,盛名之下安有完卵?我王获临终有一遗言,不饮阿奶孟婆汤,转世不上醧忘台!大丈夫死则死耳,何惧之有!”说罢夺过盘中鸠酒,咕咚咚仰脖儿一饮而进……

府内外顿时雀喧鸠聚,惊哀四起。王获不由仰天长号,乌血自口中喷薄而出,夹杂日光曜曜,红雾漫天,血腥戾气扑鼻而来……又见王获“扑嗵”倒地,腾起落地,腾起又落……后七窍生血,气绝当场。全府上下顿时哀鸿遍野,哭声震天……

王莽不顾血泪犯颜,蓬头垢面地踉跄跄趋出门去,府门开处,惊见外头上千黎民乌涯涯跪倒一片……鹤唳长鸣,残阳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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