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2)

安甲年真正清醒了意识,以一名正常睡眠者的姿态醒来时,二妈家草纸糊裱的窗子已经十分大亮了。他知道自己已经不是贪睡那么简单,这场梦境经历了很久。睡他身旁的景春早已起床,被褥叠的整齐划一码在炕梢,这是自小在娘的约束下他诸多优良习惯中的一项。二妈正倚着他的被子专注的在针线簸箕里翻找什么,她见安甲年醒来,便笑美美道:“俺儿,醒了啊?俺给你端饭去!”边说人就下炕奔外屋去。安甲年端起一碗白粥时,二妈就以欣赏的目光专注着他,安家这后生依旧还是只对那碗猪油萝卜情有独钟。安甲年边吃边跟二妈埋怨自己昨晚的酒大了,给她老人家在深夜带来了种种不是。二妈不以为然,把那碗猪油萝卜又往他面前推了推。安家这后生说话还是那么柔声细语,礼节周全。上几年他来时,他家里的那位为她准备了那么一大堆礼物,眼下她这碗猪油萝卜恐怕是还不起人家这个情啰!想起了他家里的那位,二妈关切道:“达贞这两三年咋样?长点肉没?安甲年端着碗笑咪咪道:“出海前才有的!”二妈笑逐言开的哎呦呦的欢喜了半天,“俺就说,人家瘦是瘦,不长肉归不长肉,可没耽误旺夫!”二妈喜不胜收的补充道。

相交自己的家境,安甲年也因自己妻子达贞的朴实,勤俭而心满意足。对比他的圆满而言,二妈就有些失落了,他想起了他那个巡检司的儿子,眼见近三十了啰,还,,,,,

安甲年看出二妈的心病,便安慰道:“春儿不就是想说个武行家里的女子嘛,你老肯点头,估摸着明年就有小人儿围着你喊奶奶。”

二妈一下破脸道:“俺可不干,家里出两个都是舞枪弄棒的,可不叫人笑话死,,,,

安甲年在旁听了,绷着脸不敢笑,二妈也觉得自己的话遭人笑,娘俩起先还都绷着,绷着绷着就笑成一片了。

二妈笑中带泪的揶揄道:“明年俺抱哪门的孙子,一天到晚俺连他一个脚后跟都摸不着,今儿一早就被江口驿上的富海喊去了,哥俩火急火燎的撩出去,米汤儿也没喝上一口。”

话赶话安甲年就多问了一嘴,“啥急事能大过饭去!”

二妈泼口道:“高丽国要变天!”

安甲年端着白粥愣住了,二妈见了,知道是自己扔出的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是把人吓住了,就催他好好喝粥,隔着江呢,乱也乱不到咱们这边,说完,又宽慰道,:“俺儿莫慌,钱不是一天挣的,高丽国再咋变,咱这绸子也有出手的地方。”说到贩绸,安甲年觉得事情可能比想象中的严重了。

二妈又道:“上月初九好大一场雪,压塌了偏厦主梁,俺两坛子咸汤鱼,砸个稀巴碎,,,,,怪可惜了的,鳃红眼亮的,满肚儿的油,哪一个不是三两多重!”二妈说话有时直奔主题,有时修饰的细节过多,又偏离了主题遥遥不见中心。初九那场雪太大,因为儿子公务繁忙,自己又登不了高,结果积雪得不到及时清理压塌了偏厦的主梁,景春邀了街里木材铺的木匠来修缮,木匠说有个贩木的排头在江北大王庙接了一笔买卖,主顾是个沙俄毛子,出的运资可比贩木实惠。提出的条件可有些蹊跷,运资毛子出一半,接货人另付一半,不许探知所运何物,务必保证防潮。排把式掂量路程时间,顺江下不过一日半,运资又确实优惠,就欣然应允了。货是夜里在大王庙装排的,为了保证防潮,把式叠了两层木排,夜里装货前,沙俄毛子又提前做了检查。放排前,沙俄毛子警告把式,后日亥时,筏头挂红灯,过江中,自有人接。排行静水区时,把式摸了摸排中那堆码放齐整的奇货,感觉压手的很,外层都被油纸包裹,里层又分装木箱。凭把式的货运经验判断,这批货不下五石的分量。后日夜,排过江中,挂红灯,不刻,便见对岸高丽国林间有火影,果有人放舟来接。接货人认灯不认人,那批货分装三舟后,高丽人飒爽的结清尾款,未曾多说一语。最后一舟之人不像吃水面饭的,货物装载不匀,行进半刻,小舟即可倾覆了,把式急于救人,但木排终不比快船,划过去时已是人货两无踪。岸上已上岸的两舟人见此无动于衷,仅是举火瞭望,片刻后熄灭火烛隐于林间。二日把式在海口排场解排时,发现排尾挂一木箱,后幡然醒悟,忙藏至背人处,启后,竟是火药。

二妈将这样一个小道消息以胆寒心惊的语气说给安甲年听,“你说吓人不吓人,平头百姓要这东西做啥?又不炸山开矿,准不是好道营生。但凡是个正路子的,官家准许的又何必深更半夜偷偷摸摸?绿眼毛子那眼珠子一翻一翻的,我瞅着都滲人,,,,,,俺儿,你说都是一样的人,咋还有绿眼珠子的?绿珠子是不是跟咱看东西不一样,眼前看啥都一片庄稼地似的?

安甲年在他诸年游历中挑选了一个更为惊悚的事件压过此事在她老人家心里造成的负面影响。并以积极的态度修复了她的心里问题。至于洋人的眼睛,安甲年并不打算以科学的角度去剖析或过度解读,他像个长舌妇一样,把她们最擅长的添油加醋能力用在眼睛上,这把二妈笑的前仰后翻。二妈在笑过之后,并不打算轻易放过那名沙俄毛子,又绘声绘色描述道:“放排那把头心贪,这不翻了一舟货嘛,隔半月,那绿眼毛子在大王庙又专专侯着他,又是夜里装的货,过江中挂红灯的。灯是挂了,排却顺江漂到海口去了,海口排场的人见了,划船过去看,这一看啊,个个吓的谁都不敢登排,排上常年跟的五六个伙计都让人给抹了脖子,东倒西歪的硬在排上,那个绿眼珠的死相更惨,被刀贯穿了喉管钉在排上,一半身子泡在水里就这么顺江下来了。你春儿弟带驿上兄弟给殓的尸,六七个大活人就这么不明不白给抬出了海,眼下还在虎儿山那破庙里挺着呢,,,,,

安甲年听下来觉得自己无能为力了,三年之前的安东可不是眼下这个样子的。他的情绪在二妈这个害怕孤单原意找话题的老太太嘴里开始波动,起伏了。

二妈瞅准一个正是自己需要的线头一把掐准了捏在指尖后,又道:“哎!俺们这块地界呀,虽说一江隔两国,外人见了觉得好大的江面肯定没往来,顺江你往北走走看,傍秋枯水期,浅滩处才脚脖子的水,闹着玩就过来了。这街面上逢个集,一半咱们人,一半高丽人,遇见熟悉的,他能把高丽国天南海北八辈子故事讲一通,俺那萝卜种还是对岸老金家给的,他们隔壁老崔家四个儿子娶一个媳妇,你说这闹腾不闹腾,,,,,,这几年,俺们这集上除了高丽人,有时还混进几个倭国的,看着是高丽装束,身上那股劲儿不对,一说话就露怯,舌头老捋不直,,,,买卖上,小打小闹赶个集啥的,官家睁一眼闭一眼,都是爹生妈养,图口吃的,眼下闹出人命官司来,县里的,江防的,都下来人了,集上就冷清多了,,,这火药的人命官司还没眉目,顺江下来的冰排上就又出了事,七八个高丽人的尸首卧在冰排顺流就下来了,还都是做官的,穿着朝靴,罩着紫袍,绿袍的,身下血沁在冰排上都是黑的,结了个那么粗的冰血柱子,也不知到卧了多长时候了,才肯下来。年前两个集俺都没堵到老金,高丽国突然冒出个东什么教的,老金家俩儿子都入了迷,俺看不是啥正经路数,一提火药俺就心慌,上个几年也是老金跟俺说,他们那块没活路了,当兵的起事,把他们高丽王的大舅子给攮了,家都给炸了,眼目前这火药,如不查出个底细,你看着吧,保不齐又捅出啥大娄子来。今早福海一来,我瞅他那架势,不问也知道,一准江面上又出幺蛾子了。

往事重提,二妈的脸色还是白的多,她望着安甲年满眼忧心道:“俺儿出门在外眼明心亮的,不明来路的财咱不贪,不明来路的人咱不交。俺春儿,办案脑袋不灵光,出出力,比划个架势,嗯,能吓住几个壮汉,要比出谋划策断个案情眉目还是大业灵聪,,”提起大业,二妈眼泪开始打转转儿了,,,

“大业好久没登俺傅家的门了,起初俺以为是跟春儿闹啥别扭了,有个三五日个把月的也就破解开了,必经自小的兄弟又同在县上共事。后来听春儿的话茬儿,这大业恐是出了意外,不然也不会大一年了还不见个身影。外面也有传,大业是葬身高丽国了,这里面倒地是个啥弯弯道道,,,,,”二妈说着说着那一圈的泪还是没围住,顺着眼角就淌了下来。安甲年见不得长辈哭,听二妈这样一说,自己也红了眼。

“你们兄弟间就没个书信往来”?二妈遗憾道。

安甲年郑重的摇摇头,他不想在此事上哄她开心,二妈长吁了一口气,默认了现状,又止了泪。不过不久之后,她以自己比年轻人多活出来的人生经验中得到某种预判,狡黠中带着无以伦比的自信断言道:“俺是不信大业会葬身高丽国,自小人精鬼道的,大了又一身拳脚功夫!”

安甲年出门前,二妈又把一身新做的夹袄给他套上,那顶贴貂尾毛的毡帽也被二妈掳了下来,“中看不中用,哪有俺这狗皮的暖和”二妈有些霸道的给他打扮了一番,才放他出来的。出了二妈家的门,他脚下的步子有些举步维艰了,安甲年这趟安东之行比起以往是如此沉重,一是自己多年至交好友生死未卜,下落不明。二是边地安东小城真就是物是人非,穷困在一团兵戈之象中,边地这场兵戈怕是躲不过去了。他本是想先去大业老父那里走一遭,或许有所进展,看看眼下已近晌午饭口,这时去不免烦劳人家。景春那边有事,又不知是哪一段的江口。思量来去,还是先到行馆,业务往来还是亲力亲为妥当,必经昨日刚抵的埠,好些细节仍需勾解。行馆是贴着安东县衙东边身子建的,原先是一排几家的香烛铺子。自从老地藏王菩萨兴盛后,县衙四周开设了许多这样的店铺,奇怪的是衙门口以西那条街做香烛,麻衣卦象的生意兴隆,以东这条街却门可罗雀,惨淡经营。但做车店,旅舍却人畜兴旺。起初有好气的,也改换门面经营车旅营生。但都好景不长,倒的倒,败的败。西街做麻衣卦象的给看过,说东街把头这几间门面下面埋的可都是蒙元时期的冤魂,非公家营生是压不住的。衙门也是见缝插针,使了小钱真就盘下这一溜几间铺子扩充了衙署行馆的业务,更方便公务上的迎来送往。

行馆里安甲年的房间被预留在二楼居中的位置。把西山最里头那间住着这位是今年新来的一位绸商,他因舟行海上自己的疏忽,他舱底的绸品被海水卤了,他找侍郎商议可否匀出侍郎的备品以应周全。他见安甲年上了二楼,就迫不及待邀他进屋。进屋后,安甲年留意到二楼里他的这间屋子居然开了一面后窗正对着后衙锁着门的大殿,又居高临下。大殿院内一切情景一览无余。于是他很爽快的答应了这位新人的一切要求,条件只有一个,把他撵到自己原本居中的那间屋子去。苦恼绸商多时的一个难题就这样被安甲年化解掉了,他感恩戴德。安家人的好名声在他这位新人眼里得到了一如既往中的验证。两人互换房间后,安甲年在后窗窥视了一段时间,并无异常的发现。关人的那座大殿在冷风里孤凄凄的矗着,扬雪在风里打着旋儿从菩萨力士法相前掠过又在殿门前迟迟不肯散。屋内倒是灌进一阵阵凉风冷气,只得悻悻的关上窗,索性拜访一下二衙侯老哥。衙门口值守的衙头见是安侍郎,好心提醒他,“二衙一早摔了杯子,不知谁惹的他,少见老侯会动气。此刻估摸着在皂班屋子里烤火解闷呢。”安甲年听此心中疑窦丛生,紧着步子奔皂班的门房去。推门后,果不其然二衙老候正围着炉火扒了一手果子皮正预备填进炉口内,手里又攥着一把果仁。他见安甲年进屋有些吃惊,随后指着旁边一把闲凳子让他坐下,似乎正有话要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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