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商清阙江山如画遇阻(1 / 2)

千秋历七百七十八年初夏五月中旬

八百里江山如画,是江山楼的地界。一块块的稻田衔接着远处接连起伏的山脉,农民从沉剑湖引出的水渠如同蛛网般延展至四面八方。亦有人渔樵于江渚,白发弄扁舟。

昔年,太宗皇帝巡游天下至此,愤然而回。这区区八百里较之御宇的版图,尚不及一个小目标,但被江山楼硬生生从疆域中剥离出来。有贫苦百姓,苦于赋税交租,无处求生。逃来此地之后,偷偷开垦土地,发展经济。

江山楼主目睹这一切,默许一切。

百姓们拥有属于自己的土地,不用再向任何势力上交赋税,来到此地的流民越来越多,在他们的努力之下,八百里江山如画被打造成桃花源境。

天地本是自然而然,应运而生。王侯大手一挥,此座山峰归我所有,若有来此打猎砍樵者,打死不论。能留在此地的怕是只有仙人的洞府了,仙人是万万动不得的,王爷们还要搜罗奇珍异品,苦心巴结。或许在这桃花源境,才是自然本身的状态。

“老丈,这村落阡陌纵横,我绕了半日,没找到去处。往江山楼怎么走?”

“唉,年轻人,怎么不早来寻我。我在这湖上捕了十几年鱼,每日都要送几尾给楼主。上船,我顺便送你一程。”

“那便谢过老丈。”

老丈欲将小船靠岸。那青年身高七尺,着素底蓝衣,将黑发随意地束在背后,面容秀气,眉眼柔和,嘴角含笑,温柔得像名女子。跃出三四丈,飞羽一般飘落在甲板上,船身不见半分摇晃。老丈不免赞叹:“好俊的轻功,来寻江山楼主的人想着也不可能是普通百姓。”

“不知老丈贵姓。”

“贵姓称不得,村里的人都管我叫白老汉。”

“晚生姓商,单名一个阴字。”

商清阙端坐在船板上,无意扫过船厢,船厢顶是由一卷草席卷盖而成,挂着的蓑衣正好用来隔绝风阳雨雪。厢内环境也很是简陋,意外供奉着一尊令他很熟悉的小像,年轻女子模样,面容慈悲,不是佛像,是白莲娘娘像。香炉中竖着的一根清香还未燃尽。

在苏杭地界的寻常家庭无论如何困苦,都不会少了这尊像,但在达宫贵族眼中却是不能提及的禁忌。商清阙的母亲就是白莲娘娘忠实的信徒,尽管她们的年龄相差无几,但她们曾都流离失所。白莲娘娘的追随者大都改姓白,这是为了感念她的再造恩德,在他还没出生的时候,西子湖环岸有十多万人,他们都姓白。

“老丈莫非也是苏杭人士?”

“那曾经是我第二个故乡。少侠怎会知道?”

商清阙从他饱经风霜的脸上看到了追忆与叹息,还有一闪而过的愤恨。儿时母亲向他讲起白莲娘娘的故事,每到结尾,她也是这般的神情。

“我的母亲也姓白,老丈迁来此地生活,感觉如何?”

白老丈先是感慨,又不知为何突然发笑,答非所问:“在此地倒是可以生活。”

话虽如此,老丈手上动作起来,那小船游的飞快,迅速穿过一片芦苇荡,惊起一滩鸥鹭。

“老丈,船夫我遇过不少,似您这般超然的划船技艺的船夫,也实在少有。”

“唉,老头子我在船上大半辈子,除了划船捕鱼,也没什么在行的啦。”

约莫半个时辰,已经能看到江山楼立在湖里的石雕,上有江山楼主亲笔所书:

谁会平生意,尽付红尘里。挥毫处江山暮雨。

争渡春秋雪作衣,梦醒时,黄粱戏。

走笔锐利,八面出锋,尽显恣意狷狂。

“到了。我就在此处等你,送你回去。”

商清阙独步在庭院之中,地上铺砌着青石砖,缝隙之中夹生着绿藓。花圃上种植着许多不曾见过的奇异花卉,袭来幽香。

偌大的湖心岛,人影稀疏,园里的人对他的到来置若未闻。不远处翠竹深掩的绣楼琴音渺绝,似乎牵引着他的方向。走过曲折的走廊,少见紫绮色的地毯彰显着此地主人独特的品味,穿衣戴紫,乃王公所好。

江山楼主已然在楼上等候多时,独坐饮茶。

“哎,你来啦。”

“楼主为何扮作女子语气?初见时,似乎还未病发。”

江山楼主咳咳嗓子,语气恢复如常:“没事,近来练功出点瑕疵。四年来我多次相邀未果,今日不请自来,可是想清楚了?”

“我可以加入江山楼,但不接受指使。此外,我还需要一个完美的身份。”

“呵,江山楼吸纳无数亡命之徒,哪怕是把天捅破了,为他只手遮天又何妨,但前提是他要心甘情愿为江山楼卖命。你如今走投无路还提出这般条件,岂不是坏了我江山楼的规矩。”

“告辞”,商清阙不做多留,谈判失败,在此停留毫无意义。

“罢了,谁叫你配得上我的偏爱呢。交易达成后,在江山楼能力之内,会给予你无条件支持,不过只有三个月的期限,如何?”

“我要做的事,你不得插手。”

“当然”,江山楼主挥手招出一块石牌,道:“那么,交易开始吧。”

商清阙接住石牌,此物他早有了解:石牌是用明剑台形成时崩裂出的碎石异法打磨而成,极难被外物摧毁,被用于收集剑意。石牌留痕者便有加入江山楼资格,换言之,江山楼只收剑修。剑指划过石碑,留下了一道真实存在的浅痕。

“这道剑意只有百日期效,今后每隔三个月,我会再来。直到你不再需要,或者我离开人世。”

“够用了。如此提防,看来净水宗的经历已经让你看清些世界的真相,你终究是变得与以往不同了”。江山楼主看似无意的调侃让商清阙心中疑窦丛生,这句话他太熟悉了:几年来已经有三个人对他说过同样的话,也正是因为这三个人的推动,让他彻底背离自己原有的人生轨迹。

“你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林砚清究竟是不是受你指使,为什么每个人都要对我说出这种话,我是否看清世界真相和你们究竟有什么关系。”

两人之间层级的巨大差距注定商清阙没有发问的权利,只能被迫倾听。

“在这片穹顶之下,没人敢回答你的问题,真相是需要去寻找的。无论何种棋局,你永远都只能是棋子,但天下这盘棋局,缺你不可。外面似乎来了不少客人,我送你一程。”

飘然起身,转眼二人身处小舟之上。

“白小子,摇船吧。稍后在湖心停留片刻。”

“诶,好嘞。”对于突然出现的楼主,老丈是习以为常。数十年来此等情形不在少数。

江山楼主看穿湖面,湖底的物象尽收眼底,其中有许多熟悉的事物,还有一些自己怎么也记不得了。他将石牌丢入湖心,沉剑湖上瞬间迸发无数剑意,杂乱纵横,激荡的水珠被粗暴地斩成细碎,无数剑气直冲商清阙而来。如此弱小的剑意简直是对湖中千柄剑灵的挑衅。

二人皆不为所动,无声的龙吼传来,剑气消弭,似有无形游兽衔住石牌潜入湖底。上千剑灵能同聚于此,湖底必定有一柄绝世道兵坐镇。

“这柄剑会有出世的时候吗?”

“你觉得呢,白小子,继续划吧。”

江山楼主倚着船沿,不知何时起,他的记性开始变得越来越差,以至于忘记了许多事,只能在偶然的瞬间记起某个零碎的片段。他仰头看着眼前挺立的人,下意识再次问起那个问题。

“假如,我是说假如,有一天你成了人间的皇帝,你会怎么做?”

“杀。”

问题还是曾经的问题,回答的人却不是曾经的人,也不是曾经的答案。

“那你想杀谁呢?”

如今的商清阙不会再困于任何谜底。“我想杀谁,就杀谁。”

划船的白老汉大受震撼,划船的动作都有几分慌乱。在他普通的一生中,楼主从不会轻易发问,他的每个问题都有深意。

“哈,幸好,你当不了皇帝。”

江山如画距离岳州城并不远,祖洲修士禁法条例对江山楼主无效,下船后两息之间便瞬移到江山如画界碑野马坡。

“诸位不辞辛苦,在此等候,为何不入江山如画用盏清茶呢?将客人拒之门外有违吾待客之道。”

上百人把持着林间山道,服装各异,蜀山剑宗姜昶一行人也在其中。他们来自不同的势力,但今日前来都为了相同的目的。看到商清阙现身的一瞬间不约而同亮出法宝,杀气腾腾。

商清阙横眉悬如刀剑,眼中尽是冷漠,直视众人,熙熙攘攘如同草芥。姜昶身负蜀山重任,必须将商清阙这个后辈带回宗门,在此之前他不愿事态发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他走出人群,凭借剑宗名宿的身份坦言道:“诸位且听我一言,商清阙与本宗往事想来在座义士皆已知晓。事关本宗根基,还望诸位莫要为难于他。待他与我一道去往蜀山剑宗之后,再任凭诸位发落,本宗绝不过问。”

人群立刻开始骚动起来,并不是所有人都忌惮姜昶的身份,有人反唇相讥道:“姜昶道友不觉得此言可笑?蜀山剑宗捉拿商清阙后,会对唾手可得的百万灵石视而不见?你莫非将我们当作三岁顽童?”

姜昶一心想说服众人,苦口婆心道:“诸位信不过蜀山剑宗,难道还信不过我姜昶吗?我今日以名誉起誓,若蜀山剑宗违背诺言,我即使卖身为奴也必会凑齐这百万灵石。”

“多说无益,除非你能立刻拿出百万灵石,否则各凭本事吧。”

比起承诺,人们更愿意相信眼前的利益,这才是常人的想法。姜昶只得轻叹一声,果断唤出飞剑不再多言

“咳咳”,江山楼主略有尴尬,他发现众人完全无视自己的存在,道:“为何无人问过我的意见?”

“楼主你虽然不必遵守禁法条例,但却无权干涉八百里江山如画外发生的任何事情。楼主今日莫非要为了一个欺师灭祖的败类破例吗?”

江山楼主遗憾道:“不瞒诸位,我正为此事纠结。你们为何要眼睁睁放他入内呢?刚才我与他达成交易要保他三个月平安,此刻我岂不是进退两难?”

“哼,楼主违背誓言,那么禁法条例便视为废除,九洲再起烽火。孰轻孰重,还望楼主,三思。”

近乎威胁的口气,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江山楼主收起和煦的笑容,经历流年淘洗,似乎人们都忘却了江山楼主这个名号的由来。

“是我说的,不清楚吗?我索性在此宣布吧:即日起,三个月内私仇不论,祖洲境内若有人想取商清阙人头领赏,江山暮雨楼会不惜一切代价,必诛之,即使互相谈论,也不允许。”

江山楼主的威势不加遮掩,倾泻而出,压得众人喘不过气,升不起丝毫辩驳之心。商清阙不动声色瞥过楼主一眼,满含深意。

世人皆知五大灵宗势力庞大,但无人知晓多少个灵宗才能抵得过江山暮雨楼。见众人默不作声,接受了这个事实,楼主脸上再度浮现笑容:“那么诸位接下来是打算打道回府,还是入楼饮壶凉茶?”

在场修士只得收起兵器,准备离去。

“且慢!”

姜昶踏将而出,不卑不亢道:“慢,敢问楼主,我蜀山剑宗与商清阙算不算私仇?”

“算。”

“我若请在场诸位擒下商清阙,算不算与江山楼为敌。”

“可。”

众人神色面露希冀,自己虽不能动手,但却可以帮助蜀山剑宗。姜昶道长一生重诺,百万灵石岂不是失而复返了么。

“那么好”,姜昶看向商清阙,柔声道:“虽然你今日犯下天大的过错,但你与蜀山之事根源在我,我仍唤你一声师侄。可否随我回蜀山,解除明剑台的禁制。我向你保证,豁出这条命,只要不出蜀山,没人动的了你。”

商清阙没有再如方才那般漠然,他走到江山楼主身前,目光直视姜昶的双眼:问一个问题,师叔只需回答是或不是。你若回答是,我自缚双手,随你回蜀山。”

“请。”

商清阙开始讲述起自己曾经的见闻:

“我记得初次拜访蜀山剑宗时,在山脚下见到许多背着剑的少年朝着蜀山门人不停的叩拜,即使头破血流也不停歇。蜀山门人就端坐在方椅上,安然若素,处之泰然。我走上前去,想制止那群少年,没能成功。那门人把我认成拜师的学徒,让我进行测试,多次暗里索要贿赂,被我无视。他恼羞成怒,以测试未通过为由,严禁我上山。

他扬言道:‘求道须坚心,若你能一日叩头万次,便破例允你拜入蜀山。’

我瞥向他的双手,那门人根本就不会用剑,其余门人皆如是。当我亮明身份,他换做谄媚的样子,极尽讨好之能,神色中还带着一丝惶恐,他很害怕我揭发此事。前倨而后恭,令人发笑。

入蜀山剑宗后,我发现真正修剑者亦是寥寥无几,更多的门人弟子只是略懂皮毛,做些端茶送水的差事。蜀山明明把他们当作奴仆使唤,他们却被美名其曰‘弟子’。

即使是真正的剑修,想要登上明剑台也并不简单。若没有背景,不仅要完成蜀山剑宗发布的各种繁琐任务,还要有苦熬资历,做出贡献,打通关系。

做完这一切,敢问还能有几分悟道的心力?明剑台在我看来根本就不是悟道圣地,而是蜀山剑宗奴役弟子的工具。师叔你身居高位,自然可以予取予求,一切得到满足,不问世事,潜心修道。对于眼前发生的事情,你只是看着,目睹一切的发生,无动于衷。

我篡改明剑台剑祖所留禁制,令蜀山方圆四百里非剑修不得入内,蜀山剑宗可以封锁明剑台,却不能封锁四百里的江山。修道之人可以自由出入,此后无人能凭借明剑台奴役前来求道之人。

如今能留在蜀山的皆是一心求道之人,粗茶淡饭,箪食瓢饮,再无财色名利的尘扰,不好吗。你和他们不同,你有良知,道心清净,我只问师叔一句。

你是否还想回到曾经那个靠奴役门人锦衣玉食,动辄弟子服其劳的蜀山剑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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