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临安(2 / 2)

雨阳喜欢翻看那些抽屉和柜子里的连环画和笔记本。那里是一个充满秘密的神秘世界,那些书本泛着古旧的气息,仿佛抽屉和柜子粗糙和泛黄,粘附着残缺剥落的油漆。雨阳从笔记本里翻出过许多黑白照片,瞪着眼睛吃着手指的自己和表情喜悦的父母,还有“小阳周岁了”之类的长长的记载。雨阳给雨志和雨嫣讲连环画上的故事。弟弟和妹妹还未入学,很多个晚上弟妹俩都会听着故事入眠,即使那些故事老得两人能背出来。后来雨阳干脆当起了两个人的“小老师”。雨志和雨嫣会写字的那天,梅涵看着两行歪歪扭扭的“学不可以已”又惊又喜。

雨阳常会不经意想起以前和弟弟妹妹们玩的游戏。那时家里的宝贝小猪刚买回来,大家抢着要抱。雨阳和雨嫣、雨志打赌。结果和他俩耳语一阵后,两人都吓跑了——两人像所有的孩子一样,顶多只有“与猪共舞”的幻想,却没有“与猪共吻”的勇气。那小猪平时喜欢“哼歌”或者没事在地上打滚。后来雨志和雨嫣真的便它训练成了一只会原地转圈舞蹈的猪:每次它跳完,都会呼扇着耳朵,甩着细长的尾巴,一摇三晃地跑过来接受兄妹们的奖赏。

李凌菡的父亲李翔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板,几乎垄断了整个小城的房产业,雨阳的父亲就在他的手下工作。李凌菡五岁时,母亲因病去世。李翔想用善意的谎言安慰女儿,可惜“遥远的天国”地址不详,屡次收到邮局退回的女儿寄给母亲的信。面对这么多封“白色恐怖”,吓得父亲再不敢继续玩“黑色幽默”,干脆连孩子系养女都得忽略,转而支持李凌菡“不想长大”的主张。

李凌菡家对门住着邻居唐亦如,丈夫王思哲在外跑三轮车。唐亦如在诊所工作,平时见得最多的是病人的愁苦,幸好儿子小宝性格乖巧,不爱哭闹。儿子就像一粒定心丸,可以让她安心工作。有其母必有其子,后来病人们看见连唐医生那刚会走路的儿子都用不太清晰的发音叫着“欢迎光临”,还示意妈妈拿“阿司匹林”给旁边那个感冒的男人——那男人就是李翔,对唐亦如和这诊所也顿生信任和好感。这里看病不仅价格公道,最重要的是对一些疑难杂症唐亦如也总有办法解决,唐亦如的诊所也由此门庭若市。人对自己没有的东西常常心生羡慕,附近的医院由于“见多了人”也颇具人性,对这家诊所的生意“眼红”不已。先后有多家医院给出优厚条件想要将唐亦如的诊所收编门下,并任命她为主任。唐亦如不想寄人篱下,那些医院多是冲着自己的家传秘方来的,为的是抬价创收,丈夫又怕自己太辛苦,考虑再三便婉言谢绝了。医院少了一条财路,都暗骂这女人不识抬举。平时李凌菡也喜欢来她家玩,有时唐亦如很忙的时候可以帮忙照看小宝。近水楼台先得月,李翔平时看病都去唐亦如的诊所。两家人便慢慢熟识起来。

有人说当今的好房子都变得高而且贵了,这也许是共识,但中国的行政单位办公大楼多是高而且贵的。李翔和一帮子设计师当初歪打正着创造出比政府大楼还宏伟气派的建筑,立马轰动了小城。李翔和他的公司由此颇受县里领导赏识,当即要和他联系商议城区建设规划事宜。李翔系土木工程毕业,以前在小镇上常参加一些建设项目研究和开发,一直默默无闻,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便一脸荣光地跑来献计。几个设计师更是连夜准备好工程项目投标书,“勾画”美好蓝图。李翔受宠若惊,饭局上恭敬的满嘴谦辞,他本以为领导们的题外话会像以前在小镇上见识的年度工作总结报告一样长,便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还有他们虚伪的客套和娴熟的假话已经百炼成钢,便做好打攻坚战的计划。领导们倒是久经沙场,酒席上少有不成的美事,酒过三巡,得知李翔最近正为民工工资问题发愁,便和李翔以“自己人”称呼——李翔擅长研究建筑,官员们精通挖掘关系,两家倒像是一家。隔天,李翔无意间提出问题居然奇迹般地解决,感激得酒醒后头痛都少了一半。理论上领导们没有请求便没有效率,他料想领导们通常是健忘的,酒更是让人健忘的——看来酒后确实吐真言。那些急着请李翔吃饭商量工资问题的民工们也吃惊不小,高兴得齐聚庆祝。

这天月色朦胧,李凌菡翻来覆去睡不着。便出门散心。小区里的灯火在高楼间零星地亮着。街道两旁的路灯散出昏黄的光晕。凉风袭来,她搂了搂手臂。远远地,两个人影渐渐靠过来,投射出狭长的影子。起初李凌菡并未在意,那辆自行车从身旁驶过,她才感到似曾相识。回头看时,才发现车前篓筐里坐着的是小宝。小宝似乎也发现了她。回过头来叫着凌菡姐姐。李凌菡再看那背影,依稀认出是李伟杰。便折回去叫他停车。李伟杰只好用脚撑地。

“这么晚了,你怎么到这来了?”小宝边叫她边向她伸出手臂,她把小宝从车上抱下来。李凌菡很是疑惑。

“小宝在外边玩时摔伤了,我路过便送她回来。他坐不稳后座。只好……”李伟杰用嘴示意。

李凌菡看到小宝腿上涂药处有些淤青,便信了几分。李伟杰看出她似乎对自己有防备和成见,只好开玩笑说:“李大小姐连句感谢都没有啊!?”便笑笑离开了。李凌菡犹豫着,“谢谢”两个字还没出口,他便开车骑远了。李凌菡看着他消失在夜色中,心里有些小小的震动。夜风吹动她的头发,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李凌菡抱着小宝,路灯附近许多蚊虫和飞蛾在飞舞。凉风越刮越猛。塑料袋被抛上了天。易拉罐在地上叮当作响地滚动着。她只好把小宝贴在怀里。她瞅着快要睡着的小宝,见他眼角似乎还有泪痕。李凌菡见小宝家没有亮灯,料想叔叔阿姨都还在加班。便只好一路小跑带小宝回自己家。刚回到家,天空便雷声轰鸣,雨点像流弹般开始从天空砸落。他透过模糊的落地窗向外张望,外面一片苍茫。电线上挂着一只断线的风筝在风雨中艰难摇曳。李凌菡心里忽然有些感伤。她想起爸爸、叔叔、阿姨她们现在在干啥呢?也许父亲正在回家的路上。叔叔和阿姨会担心小宝没人照顾。她甚至想到一向惹人讨厌的李伟杰,担心他被淋湿了。转念一想,他才不会呢!他会找地方躲雨。说曹操曹操到。再向外看时,李伟杰真的回来了。后面还坐着一人。她赶忙把睡着的小宝放到沙发,盖好被子,带着雨伞飞奔下楼。门口的雨珠织成了雨帘,地面被暴雨击得劈啪作响。大风直往楼道里灌,雨伞险些被风刮翻。她好不容易撑开了伞,把两人迎到伞下。“雨阳,这么巧怎么会是你呀?”三个人挤进楼道,李凌菡才看清另一人是雨阳。“我在路上捡到了你掉的文具。刚过来就开始下雨。怎么这么不小心?”李凌菡脸色微红。

李凌菡给两人冲好咖啡。便把熟睡的小宝抱到自己卧室。大雨断断续续下了一阵,终于收工。雨阳和李伟杰的脸在咖啡的热度下也被熏得微红。“幸好雨停得及时,不然我们可能……”李伟杰话说一半便打住,只好把“要在这里借宿啦”省略。秦雨阳和李凌菡都没说话,各自心照不宣。“这真是个难得的夜晚啊!”李凌菡见气氛尴尬,只好打破沉默。“是啊!我还得谢你帮忙呢!”雨阳对李伟杰说道。“那一会我再载你一程吧!”李伟杰见状只好赶快表明自己不会借宿。雨阳经他一说,也只好做好告辞的准备。

李凌菡握着手里失而复得的文具,看着两人离去的身影,久久在窗前伫立凝望。院子里的秋千还在风中微微悄悄轻轻摆动着。其实自己是寂寞的。记得有次女孩去爬山,天黑迷了路,在里面乱窜最后昏倒在地。只听见自己因为害怕而急促地呼吸声。星月闪光,可黑夜的恐惧像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心头。耳边传来鬼魅般的风声和虫鸣,还有猫头鹰梦呓般地咕咕声和乌鸦嘶哑刺耳的哀鸣。她想起爸爸,想起雨阳,想起小宝,飞快地想起每一个能够想起的人。十几年的时光在脑海里流淌着,山上很冷,她多么希望有人能在她身边,为他披上一件外衣,因为她的裙子被荆棘和野草挂破了。女孩就这样睡着了,夜里醒来,叫着雨阳的名字,才想起现在孤身一人。她感到自己仿佛身处极夜,等待如此漫长。几只萤火虫在身边飞翔,那一闪一闪的微弱光芒像跳动的希望。女孩觉得不再那么害怕了。她摸摸身上的衣兜,竟欣喜地发现那里还藏着一块饼干。说起这块饼干,也有段趣事。当初自己在学校外面的小店里买了这块饼干送给父亲。后来,这块饼干爸爸给了小宝,他舍不得吃。小宝给了妈妈,李阿姨不吃留给了小宝。小宝又给了来他家玩的雨阳。雨阳不爱吃零食,这块饼干旅行了一周最后还是物归原主。后来路过的行人发现了她并把她送回家。从此她再不敢一个人随便出行。

太阳从北回归线指向南回归线。冬天再次降临小城。整座城镇覆盖在厚厚的积雪中。整个世界变成了单纯的黑白两色。李凌菡喜欢冬天,因为可以聆听雪花的声音。父亲曾牵着自己在积雪里踩出清脆的吱呀声。他觉得父亲的大手是这个冬天最温暖的家。冬天,人们习惯窝在家里,让原本冷漠的小城更加显得隔阂和沉重。

李凌菡看着春窗外仿佛永不会停的大雪,想起了父亲买给自己的雪景水晶球。她心血来潮地在卧室里找寻起来。却毫无着落。一无所获的她不经意地打开了墙角的黑色木箱,拨开那些早已不再穿的衣服,居然摸到了那个包裹在一堆衣服里的红底蓝色水晶球。她拨动开关,水晶球里晶莹透亮的雪花,亮灯的夜景小屋和作为陪衬的森林,在绚烂的烟火下显得格外迷人。她欣喜地发现还有压在箱底的那条破损的裙子。那是一件白色的连衣裙,领口是金丝镶边,裙边是错落有致的压花,上面有闪亮的晶片和吊珠,腰身上还嵌着不值钱的宝石,那条裙子像女孩一样,美丽而又颇多挫折。她爬树时再次挂破了它。李凌菡是疤痕体质,跳沙堆时摔破了腿,像裙子一样在膝盖上烙上了记号作为淘气的惩罚和童年的纪念。

冬天无声地在窗外徜徉,父亲和唐亦如在隔壁聊天。唐亦如想到儿子喜欢和凌菡一块,就放心地交给了她。小宝跟着凌菡在房间玩着玩具过山车,小宝欣喜地爬来爬去,咿呀学语。几个月大的小花猫追着自己尾巴转圈,累了就横躺在地上打滚。又不时用爪子碰碰小宝。小宝和小猫两个“老外”彼此交流着,他摸摸小猫,小猫便摆着尾巴瞄瞄他又哼哼着眯起眼睛。后来干脆挽着他不放手,用头蹭着他的脸呼噜呼噜地入眠。

李凌菡走出房门,看见一只蜜蜂被风雪刮落在走廊上,飞快的振动着翅膀,发出“滋滋”声,它在地上打旋。挥动细长的腿,拼命挣扎,倾刻就不再动弹了。女孩从地板上小心地捡起这只小小的蜜蜂,把它捧在手心里,放到炉火的隔板上,不一会儿,它好像恢复了知觉,微微地伸展着肢体,在隔板上缓缓地爬动着,然后又一次振翅高飞了。

记忆是一种美丽又可怕的东西。李凌菡背着小宝逗他开心。由于离窗口太近,小宝无意间踢翻了开水瓶,小玲子还未反应过来就呆在了那里。听到哭声的唐亦如和李翔赶了过来。小宝看到妈妈过来,哭得更厉害了。看这一片狼籍和小宝浸湿的鞋子,李翔扬起了巴掌。

“老李啊,你干嘛?又不是她的错!”唐亦如赶紧拦住了他。边说边把小宝抱了过来。

“不要紧的!”她的口气很淡定。可小宝的脚上还在腾腾地冒着水汽。

“玲子,快去找把剪刀来。”女孩赶忙找剪刀去了,唐亦如接过剪刀,慢慢地剪开鞋袜。的确,只是脚背上有一块烫伤的印记和些许水泡。女孩又打了一盆凉水,帮小宝洗着伤处。“幸亏穿的厚实,不然就麻烦了。”“没事,用凉水冲洗再擦药就行了。”

李翔翻箱倒柜找来了一大堆药。人在慌乱时容易急中生智或者临时犯傻,三人看着五花八门的药名都哭笑不得。大家从眼药水、止泻药、脚气灵和“眼花缭乱”中奋力淘金,终于“砺尽黄沙”。唐亦如边涂药边安慰父女俩别紧张,一番折腾,可能伤口不疼了,小宝也哭累了,便哼哼着睡了。唐亦如行医多年,颇具医者风范,连说话口气都不例外:因为冷静是治疗困难的药引。唐亦如又开玩笑道:“我家小少爷真厉害,要三个人伺候!”塞翁失马,焉之非福?李翔事后才发现自己带给女儿的绝版铜币失而复得。直怪自己疏忽健忘。气氛从紧张到缓和再至温馨。女孩知道自己粗心,可是父亲却以为全是他的错,而且长这么大父亲还是第一次要动手。

“小唐,是我脾气不好。我——”李翔不知是该责备女儿还是表示歉意。

“爸,是我不好!”唐亦如想拉住玲子,可女孩头也不回的冲出去了。

“老李,我没怪玲子。她才十岁呀!”唐亦如愣着说。“唉,这个孩子就是性子倔,气得我心痛!”李翔叹气道。

“要怪就怪咱家小宝这孩子命不好,注定有此一劫……”唐亦如安慰李翔,摸着早已熟睡的儿子的脸说。

李凌菡一口气跑到新建成的大桥边。她的脸还在发烧,委屈、惊吓和内疚交织。眼泪滚烫地流出来,源源不断,转眼就被寒冷的风吹干,贴在脸上的依然是寒冷。那些粘附在脚上的雪也逐渐融化。她不停跺着脚。在茫茫白雪中隐约可见的人,即使走近了,也只有冷漠与匆忙。女孩向路的那头张望,却什么也看不见。雨阳说好一起去堆雪人,自己又不能失约,只好极力调整着情绪。

“玲子,你怎么了?”雨阳如约而至,不想发现她眼角有泪痕。

“没什么,刚才摔了一跤。”李凌菡不知所措地搪塞。

雨阳不相信地看着她微红的眼。

“在……在院子里,我带小宝玩儿的时候不小心滑倒了而已“玲子支吾。

雨阳更加疑惑。远处隐约传来父亲的呼唤,李凌菡脑子里乱作一团。

“都是我不好,小宝他被烫伤了脚,爸他很生气……”空气里只剩下安静在叹息。

“你等一会儿,我去去就来。”雨阳朝自己家的方向奔去。

李凌菡在模糊的眼里看见模糊的世界。眼前父亲的轮廓却愈发清晰。

雨阳拿着止痛的药站在雪地里四顾。李凌菡不知道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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