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谋宝甲吴用施暗计 除异类剑指山岳帮(2 / 2)

徐四郎解下背上包裹,露出一个羊皮匣子来,颇有岁月。再打开匣子,露出一件衣甲。杨志认得,这是徐宁祖传四代的雁翎砌就圈金甲,名唤“赛唐猊”。不禁惊问:“这宝甲如何在你手中?”

徐四郎恨恨地道:“便是此宝,引奸人觊觎,送了徐宁性命。”杨志细问缘由,军汉细细叙述。此正是:

匹夫怀璧,碌碌无虞。一遭壁露,现人眼中。

文夺钱买,武夺势压。最毒佞贼,谋命取之。

原来丹徒分兵,徐宁被分到宋江、吴用领军那一路。过江进入南军境地,宋江愈加忧虑,把亲卫增加了一倍有余。吴用看出端倪,知道宋江惧死,便献策道:“公明哥哥可还记得,徐宁有一副宝甲,唤做‘赛唐倪’,披在身上又轻又软,刀剑急切不得入。何不让他献与

哥哥披挂?”

宋江道:“我曾听汤隆讲,当今驸马‘花儿王都尉’是天子的姐夫,圣眷非常。曾出价三万贯与徐宁买这副甲,都被他拒绝了。如今阵上厮杀,徐宁全赖这副甲保命,如何肯献给我?”

吴用听了,也觉得有些难度,摇着羽扇想主意。

宋江再道:“若能得到这副甲,送与这‘花儿王都尉’,岂不比宿元景、李师师这两条路数更近天子跟前?听说早年间高俅都是这王都尉的门客,靠着王家的门径,凭一脚‘蹴鞠’的本事,得以巴结上天子,如今这等威势。”

吴用听了,皱起眉头分析:这徐宁当初,时迁盗宝甲、汤隆骗家眷,只身上的山寨,原是无任何根基的。可恶的是上山后因原就认得林冲,后又与杨志攀出故旧朋友等,渐渐交情深厚。那林冲是山寨元戎,与三阮、刘唐、朱贵、朱富、李云、杜迁、宋万均交情不浅。又多年执掌教习演兵之事,新入伙官军也都打散混编,重新教习。都经过了林冲一道手,再拨与各头领使唤。此刻梁山军,凡军卒喽啰中,此人势力最大。

那杨志跟鲁智深、武松同占二龙山,手下施恩、张青、孙二娘、曹正,连同附近桃花山李忠、周通,和少华山史进、朱武、杨春、陈达,自成一股势力。其实白虎山虽寨主孔明、孔亮认公明哥哥做师傅,但手下喽啰跟二龙山、桃花山同气连枝,心向那边。朱武曾自称“山岳散人”,其实恰恰符和青州三山和西岳华山这几处,可共称“山岳散人”。

吴用归结一下:“一个徐宁,牵扯了‘梁山旧人’和‘山岳散人’这两大股势力,公明哥哥你且算计,若论头领数,这两下已是二十三员。若论在军卒中势力,林冲一人振臂一挥,愿意归入他旗下的,可占我梁山军额近半。有如此强援殿后,徐宁恐怕不会将小可觑在眼里。”

看官见吴用此人毒否?先以徐宁宝甲,向宋江空口送人情。待引得宋江兴趣,便先撇清自己,将谋夺宝甲之事,塞回宋江手里。伺后,又攀扯出林冲、鲁智深、史进等二十余人,唆使宋江去算计这许多人。羽扇摇动,挥洒出的皆是阴风。

宋江深知群雄自征王庆回京,朝廷未有封赏,便已各有不满。“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怎生内情,自己知晓、吴用知晓。另一个知晓的公孙胜,已归家清修去了。

当下这百十来人,至少存了四五类想法。有希望朝廷打散整编,个人回朝廷做官的,如关胜、呼延灼及卢俊义等三十来个军官,心存此念。

再有一群,被宋江用“恩义”二字拿住的亲近人,如吴用、花荣、

李逵、李俊、张顺、王英等四五十个,但于内主张当下扯旗造反的不少,幸亏还压得住。

再就是林冲、三阮为首的“水泊旧人”,不想入朝廷,只思回水泊;再有鲁智深、武松、杨志、史进等“山岳散人”,均无意做官,也无意再聚啸山林,想散伙各去逍遥。

最后还有一二十个,无帮无派、无欲无求、无忧无虑、过一天却快活一天,宋江心内唤作“没心没肺帮”。

军官一伙儿、亲近人一伙,宋江不虑。此番进剿,这些人还能奋勇向前,活下来的,自去封爵进身;倒霉丢命的,去怪天数。林冲三阮等,也还使得动,只是“出工不出力”,也可再放一放,任其自生自灭。“没心没肺”那一帮,最好对付,也最不必为他们劳心。

最可恼那十几个“山岳散人”,不出力也罢了,还私相勾连、话语颇多、动摇军心。

思量到此,宋江吩咐吴用,先琢磨谋得徐宁这副甲,有大用途。但并不急切,班师以前拿到手即可。再就是“水泊旧人”“山岳散人”这两伙人,阵上分派时,多给些“关照”。吴用心领神会。

吴用先指派李应将钱三万贯,再许些日后得胜封妻荫子之类的空口话,去探徐宁口风,谋购宝甲。不出吴用所料,被徐宁以“家传四代”“祖训戒律”“子孙翘盼”之类的由头,婉拒回来。吴用无奈,再待时机。

几场厮杀下来,折损了十几个头领。“关照单”上,宋万、曹正、施恩、周通四人在内。吴用盘算着,还再需加些力道。一日吴用与宋清闲谈,宋清说起接安道全时,二人敲诈丹徒县衙二百两纹银之事。宋清当作笑谈,吴用却被提醒了。听闻杨志病体恢复,衣食无虞,吴用的羽扇摇个不停。

恰在这时,徐宁中箭着伤归营。吴用叫先安置在江边船里。却因李俊船队在外,此船是三阮所辖。吴用思量趁徐宁治伤之际,解他披挂,趁便盗取了便是。怎奈徐宁一归营便吩咐亲随徐四郎将宝甲披挂了,整日价带刀守着徐宁,绝不离开半步。

医官自是吴用所派,其他送吃食的、熬汤药的,都是三阮的人。吴用见此间不好下手,便不顾徐宁带伤体弱,硬是派人将徐宁送至秀州诊治。

其实徐宁虽是脖颈中箭,却未伤到骨头血管,医官拔箭时,也未伤损其他肌肤,否则立时便死。既敷了药,洁清创口,安心调理,有痊愈之望。

但吴用为方便谋夺徐宁宝甲,特意言徐宁所中乃是药箭,非要将徐宁移至秀州养伤。陆路颠簸、车马劳顿、药剂也不凑手,徐宁箭疮便感染化脓,而至路途中多番昏迷。

一生上阵,徐宁岂不知所中是何等箭矢?所受是何等伤情?再回想宋江所言:“神医安道全已被取回京师,此间又无良医可救,必损吾股肱也!”此言一出,徐宁知自己必死——军阵相接,刀创箭伤皆最寻常事,又非疑难杂症,岂独安道全可医?营中百来个医官,哪个不能处理此等箭疮?宋江此言,只为堵众将之口。

车上,徐宁趁清醒时,吩咐徐四郎道:“吾宁死不让家传宝甲落入宵小手中。你今夜趁黑逃走,装扮做百姓,带了宝甲回汴京,交与俺家娘子。徐宁感激大恩,俺放在你处的积蓄,都归了你,安身立命。”徐四郎应了。

再行一程,徐宁突然悔到:“不可,当下此甲已是祸端。俺家娘子手无此甲,母子尚可苟延残喘。若藏匿此甲,她母子哪有护卫之能,立时便得丢了性命。”

徐宁困中思量:交于林冲?宝甲未离军营,便不安稳。若林冲也阵上不测,再指望何人?忽而想起杨志——有交情、好武艺、此刻未在营中,活命的指望反而大些。希望他能替自己护住宝甲。若待自己儿子长大,足以自保时,杨志能交还与他,固然好。即便不能,杨志自己用以阵上保住性命,也不枉与他相识一场,算是物尽其用了。总好过让宵小之徒拿去谄媚上官,让宝甲任人亵玩的好。

徐宁赶忙重新交代徐四郎道:“你逃去后不必回汴京了,只去丹徒县寻到杨志,将宝甲交于他便好。自丹徒你便带那点银两逃开去,甚的地方都行。只不要被宋江吴用找到便好。”言罢,至死,徐宁再未发一言。

有首《西江月》评说徐宁:

臂健开弓有准,身轻纵马如飞。

曾随宝驾侍丹墀,枪手徐宁无对。

战铠细穿柳叶,乌巾斜带花蕾。

怀璧获罪英雄殁,才知亢龙有悔。

却说杨志,听徐四郎述说徐宁临终事,钢牙咬碎,虎目睁圆。便对徐四郎道:“此甲洒家接了,待徐家公子成年时,洒家千里万里,定交于他手。”

徐四郎道:“杨头领自决,俺所托已完,这就逃命去了。”言罢起身便欲走。杨志叫住他,问一句:“你来此处,可曾问过路?”

徐四郎道:“徐宁语焉不详,到县衙打听,方知此间‘蛊清斋’。”杨志听了,拱手送他出去。

杨志略一思忖,忙招呼杨龙帮自己贴盖好面上红斑,再将宝甲贴肉披在杨龙身上,外面罩件新战袍。急忙忙收拾了最后一点儿细软,都拴在身上。二人开街门看,四下并无异样。杨龙于内插了门闩,再翻出墙来,二人匆匆离了“蛊清斋”,由南门出城,赶去“药王观”。

杨志心细,特意把徐宁盛甲的羊皮匣子,留在里间橱柜中。希冀夺甲者至此见到皮匣,知宝甲在杨志处,便不会再去搅扰徐宁遗孀。

杨志带杨龙出县城,雇辆马车先奔南山寨。于路杨志一直留心探看,是否有人跟踪,倒是没看出有何蹊跷。杨志叫马车停在南山寨门,与了车资,牵着杨龙先奔街市里,逛来逛去的。偷眼看那车伕一直停在寨门,也不急着返程。杨志心道“不好”,这徐四郎许是被盯上了,连自己都被做公的看住了。尚不知“药王观”情形如何?行藏是否已泄?想到此,杨志急出一头热汗。

杨龙见杨志领着自己在寨里乱逛,也不买甚的物什,颇是疑惑。开言问“如何不去找玬儿姐姐,却在这里逛?”杨志此时心内焦躁,却强忍着急,哄着杨龙道:“你和杨青武艺皆有小成,今给你们买几般兵器,用以防身可好?”杨龙开心雀跃。

二人遂寻间铁匠铺面,杨志问那待诏:“有现成的刀剑家什么?洒家南去公干,原带的腰刀绣坏了。”又把那禁军腰牌冲他晃一晃。那待诏见杨志关西口音,身着战袍,信他是军官,便将出几柄腰刀:“这些都是寨内军爷吩咐小人打造的。尊驾急用,便先购了去。小人再给寨内军爷打造便是。”

杨志一头试刀,一头吩咐杨龙去买些吃食去——那小厮省得,是让他去看寨门前马车走了不曾。

杨志先挑了一口军中所用的足尺腰刀,钢口尚过得去。又教待诏取几把百姓可用的朴刀,选了一把刀背最宽、分量最重的,配了杆棒,三个丫口好,立在墙边。再挑三把钢口好的解腕刀,长只尺许,配了刀鞘,做一堆儿包起来。

问待诏讲价钱,他讨要纹银二十两,杨志还价十五两,二人争讲之际,杨龙捧一包熟肉、几个炊饼回来,附耳对杨志道:“那车寻了一桩运布匹的生意,赶路走了。”

杨志遂放心下来,摸出一锭五十两官银,让店家找三十两。亏得杨志冒充军官,否则五十两官银将出来,怕不吓坏了这铁待诏——平常时节一年里也见不到一两次如此大银。

那待诏拿店里所有碎银铜钱,也凑不够三十两。杨志又问店里还有啥趁手家什?那待诏一拍大腿,神神秘秘取出一样兵器——黑灿灿一架川弩,寒凛凛十只短箭,着一个皮匣装着。这皮匣精巧紧凑,挂钩皮扣俱全。可拴在鞍桥上,奔驰亦不脱落,擎出即可发射。

待诏道:“此物是寨中一个军汉的家传,被他典当了换酒喝。那当铺朝奉放在这里寻买主,索价二十五两。”杨志看那弩机、弓身都还堪使用,只是弓弦原是三股牛筋拧就,经年未再保养,已是失了油性,不堪用了。十支箭,箭镞俱是精铁,箭羽已破损坏了。

杨志问那待诏:“汝可是能将这两个损坏处修复?若能,洒家便

认了你这价;若不能,休再絮叨,快解了银锭,洒家好赶路。”那待诏一心做成生意,请杨志坐下少待,自跑出去寻皮匠铺,新配弓弦、箭羽。

忙乱一顿饭工夫,诸事皆备,安扣齐整了,双手递与杨志。看看日已西沉,街上已是没了行人。

杨志将弩箭匣和解腕刀包袱着杨龙背了,自跨了腰刀、手提朴刀,对待诏道声打扰,主仆二人离了铁匠铺,朝外便走。

那待诏捧一包碎银铜钱追出来喊“官人慢行,尚有余钱未找。”杨志头也不回“见你殷勤,赏你了。”那待诏看着杨志背影,喃喃道“一会儿穷小气、一会儿真大方,这人莫不是个失心疯?”有道是:

待诏抬价为赚钱,军汉压价耗时间。

生意人想生意事,夏虫焉知冬雀寒?

杨志主仆二人离了南山寨,大宽转只寻偏僻小径,奔药王观去。小径偏僻,又是午后天热,路上绝无行人。如此杨志才不担心有人跟着。没半个时辰,已到溪水桥头。

二人谨慎,蹑足潜行,一边观察可有异样。将将行到柴门前,忽听观内青花骢嘶鸣一声,接着便是玬儿在叫嚷:“淇儿快跑、淇儿快跑!”杨志听了,大惊失色。擎着朴刀,一脚踹开柴扉,便冲进去。口里叫道:“玬儿休慌,洒家来也!”。

有分教:莫道口外风沙重,莽汉柔情若溪清。黑云压顶等闲事,直去山头看夜星。

毕竟药王观内何等情形?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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