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赤面魔逞强南山寨 俏道姑拳脚认恩公(2 / 2)

小道姑一时不察,被杨志触到肌肤,羞红了脸,再愤恨无俦。也不答话,霍地一个肘击,正中杨志肋下。不期这一颠动,正好引发杨志腹内隐疾,痛狠了,便蹲下身去。

小道姑愤怒中,得势不饶人,再回身一脚,又中杨志额上。人皮帖子脱落,红斑尽现——此番却是擦破了皮,粉红斑杂着鲜红血,煞是骇人。此正是:

人人皆知世事艰,以己度人易生嫌。

男看女子云中雾,女看男时山外川。

却说杨志终究还在病中,几番动手已颇疲倦。被小道姑击中肋下,引发蛊伤,再被额上踢一脚,瘫倒在地,一时挣扎不起。

小道姑武艺未成,手下不知轻重。见杨志倒了,额边见血。先是解恨,心道让你毛手毛脚,该当这般。又一想自己武功精进,一肘一脚就把赤面大盗打翻,心生得意。四下顾盼,恨不得此时有万千人围观,好出此风头。惜哉此刻日已西坠,南山寨内行人早已散尽。此间本就僻静,哪得人来看?

再停一阵,看杨志捧着肚腹蜷在草地上,也不动,只闻鼻息粗重,额上红斑越发醒目了。小道姑好奇心起,还夹杂些许害怕、些许歉意、些许说不清的关切,走近去摇一摇他臂膀,开言问道:“你不会死吧?我可没想打死你,要是做了鬼,别来缠我。”

杨志心知自己症状,也不担心,头脑清明。只是静待这场疼痛挨过去,便可起身了。见小道姑来问,言语天真,也不想吓到她,便凑趣道:“洒家被你打伤了,动弹不得。一时倒不会死,只是你须给我

治伤。治不好,我便死了,做鬼那时,免不得找你吵。”

小道姑初闻杨志暂不会死,有些释然。再听要做鬼来吵,又怕将起来。忙道:“我找人给你治伤便是,你不要死。”说完就来拉扯杨志起身。看官牢记话头。

这杨志年近四旬,却从未娶亲。年少时一心科举,习文练武。待二十岁上下得中武举,在京中禁军派个差事,没几日发到西军姚家,塞外戍边,吃尽劳苦。满三年积功调回汴京,在殿帅府内公干。原指望熬个出身,尽心巴结。二十八岁那年,尽心打点才谋得个“花石制使”,去到杭州押运“玉玲珑”。却不料返航行到黄河里,风起翻了船,躲罪逃回原籍。家中老母早亡,父亲上阵带伤,回乡务农。原指望独子光耀门庭,再振门楣,却未料杨志丢官返乡。一气一病,老父呜呼哀哉。

待到天子大赦,杨志变卖祖产,得一担财帛再赴京寻门路,却被胥吏诈尽钱财,高太尉一笔批倒文书,复职无望。盘缠使尽,无处安身。欲卖刀还钱返乡,遇到牛二来夺,杀之刺配大名府。好容易巴结上梁中书,再押“生辰纲”,却被吴用晁盖谋夺了去。遇到鲁智深,霸占二龙山,刚舒几日心,却被全伙并入梁山泊。正待聚义,大展胸中谋略时,却随着宋江招安了。

看官且来观瞧,杨志自二十岁成年,至今又近二十载,起起落落,飘飘零零。哪里有个机缘,让他似常人般,安守田园,娶妻生子?

书接上文,小道姑来拉杨志起身,那杨志岂肯在这女流跟前失了颜面,咬碎钢牙强忍疼痛,还是自己撑起身来。青花骢本在安静啃草,见杨志起身,快跑几步到跟前,恰好让杨志攀住鞍桥,扶稳身形。

小道姑见杨志硬气,也暗自赞许。便趋近杨志身前道:“我姓王,单名一个玬字。你叫做什么?”

杨志本待报那个假名字,却不知怎地,脱口而出:“洒家姓杨名志,关西人氏,在梁山泊军中任骠骑营正将。因患病,现羁留在丹徒县城里。”

小道姑似乎对水泊梁山颇有好感,闻言欢喜道:“原来你是梁山好汉,那倒失敬了!”还拱一拱手,学个江湖样儿。

杨志没料想此番发作,确是越疼越烈,无奈张口道:“洒家病症发作,越发疼痛。附近可有医馆?”

小道姑玬儿问道:“你患何等病症?”

杨志应口“血蛊之症”,玬儿接口道:“我娘…我家道长最擅医治各类时疫,小小血蛊症不在话下,我带你去找她!”便助力杨志上马,牵了青花骢,去寻那女道长。

转过一架山梁,再行过一道溪间木桥,早看见一座小小药王观,背山靠溪而建,风景秀丽。怎生得见?

六七簇修竹丛中,四五里方圆平旷,两三行草舍茅檐。

向南傍溪,一座门楼书药字;云轻风静,石瓦空阁罩泥胎。竹篱围绕柴扉掩,药圃苗青中庭洁。

晒干竹叶烹药汁,清溪明月映本草。

落日一轮生薄雾,烟霞映水衬红云。

院落中又一个小道姑,和玬儿一样打扮,正拿个小小药锄,给药圃松土。听到马蹄声,站立起来张望。玬儿到门前,隔着柴扉便喊:“姐姐,姐姐,我给寨中送药回来了”。

见院中道姑一瞪眼,玬儿吐一吐舌,改口道:“请师姐回禀道长,路上还捡了个病患,得了血蛊之症,特登门求医。”

小小院落,几间草房,便是庭院深深,也深不几许。玬儿一喊,里面便听到了。只见正殿内快步走出一位女道长,五十来岁年纪,精干利落却慈眉善目。站在殿前喊院内道姑开门,让玬儿牵着青花骢进来至殿前,亲手扶杨志下马,搀进殿阁。按在右手边板榻上,为杨志诊病。

却见她与安道全诊断的路数大致一样:先拨看眼瞳,次探看舌苔,再品一品脉象。去杨志肚腹上,隔着衣服这里按按,问一声;再那里揉揉,又问一声。

杨志回应问诊道:“昔年在杭州时,便有医者说,洒家患的是血蛊之症。此番再到江南,此症重发。已吃过丹药,还服了汤剂,已觉大好了。不料今日使力,肋下又遭一击,故而发作,疼痛至此时,约有半个时辰了。”

那女道长沉思片刻,取银针数枚,选准穴道给杨志施进去,不时捻动,慢慢地杨志腹痛退去,微微出汗。

女道长取净银针,被叫作“姐姐”的道姑已端进汤药来,适口不烫,递与杨志,女道长和那道姑便起身离殿,留杨志一人在殿内歇息。

饮下那汤药,略躺一会儿,杨志觉得四肢百骸皆顺遂了,起身下榻,到院中拜谢道人。

却见两个小道姑头凑在一起,低声嘀咕些什么,间或笑起来。女道长坐在一旁剥一筐新摘莲蓬。青花骢跟前小筐里,是一捧青黄野菜,正嚼得香甜。夕阳将落,金辉洒满山间林地,一派祥和。

杨志走到女道长跟前,深施一礼,口中称谢。女道长见惯了病患称谢,也不起身,口中客气几句,手里活计不停。

杨志去马鞍后皮匣内,取出一块碎银,约莫二两多。顺便拿出药葫芦——装满了安道全新修合的丸药。杨志思量讨口水吃药,再用碎银谢过道人,便启程走了。

却见那女道长看见杨志走来时,一双眼死死盯住那药葫芦看。忽而腾地站起身来,伸手便去抓那药葫芦。也不顾莲蓬莲子洒了满地。

杨志和二女都惊诧,连青花骢都嘶鸣一两声。

女道长仔细端详葫芦半晌,反复用手指抚摸那个篆体“枳”字,一行清泪流淌下来。猛地抬头,伸手来抓杨志手腕,问道:“你是如何得此药的?”

杨志见她流泪,心中一动,仿佛有了记忆,遂详细讲述“重合元年,在杭州王神医家,贺氏诊病送此药等等”。听到此处,那两个小道姑也是流起泪来,母女三人抱头哭作一团。

杨志呆立着,记忆渐渐清晰——面前三人,年老的便是贺氏,大一点的是淇儿,与自己打斗的竟是玬儿。有道是“无巧不成书”,十年后几人竟在此相见,真个巧也。

哭泣良久,贺氏拉二女给杨志行大礼,感谢当年救命之恩。杨志让贺氏年长,不敢全受,半跪回礼。拜罢,贺道姑主位、杨志客位、淇儿玬儿打横,四人在桌旁坐下叙话。

贺氏端详杨志额上红斑,开言道:“记得早年间,恩人额上有块青胎记,怎地近日点洗了去,还扩大了这许多,是何缘故?”

杨志本性孤傲,最忌讳有人问及往事。今日再见到这母女三人,却好似亲眷一般,不由得悲从中来,一头叙述,一头流泪。说到伤情处,竟号啕起来。十来年往事不堪,他自家从不敢想、从不敢碰。如今一遭倾泻出来,痛煞人、气煞人、恨煞人哉!

杨志抓着贺氏的手,只顾不停嘴地诉说。中间玬儿拉他进屋、拉他在饭桌旁坐下、摆上碗碟,他都不过脑。一口气说到丹徒蛊清斋,才算讲完。

说痛快了、哭痛快了、骂痛快了,杨志此时才觉得口干舌燥、嗓子沙哑。见自己坐在桌旁,眼前摆着一大碗糙米汤饭、几碟山野菜蔬。毛竹削成箸,曲木磨就匙。

贺氏见杨志停了口,叹息一声:“哪知恩公竟遭受如此多的磨难。原想我母女被官府欺压,杀夫夺宅,飘零山野,已是可怜人。不想你这堂堂丈夫,也能被如此欺辱,苍天真个无眼。”杨志才想起问贺氏,为何在此?贺氏简略说来,已不觉悲戚。

原来那年杨志放了母女三人,不敢再回杭州府,母女讨饭来至南山寨。因军汉常有伤损,贺氏便在此偷偷行医。慢慢有些名气,安身下来。两年前恰好寨中有个军官奉调,山中一片草堂出卖。母女思量买下来,但家中无有男丁,怎能过户?再者草堂偏僻,三个女子如何撑起门户,不被欺凌?有好心人出主意,建成“药王观”,母女都扮作女道士,掩人耳目,撑起门庭。有道是:

兴亡扰攘天下事,悲苦皆由百姓承。

茅屋也须立木顶,无梁风雨任意倾。

萍水相逢便一别十年,因恩义而识却不相知。杨志和贺道姑话头

打开,不停嘴说了一个时辰,两个小道姑在旁听着,却是插不进嘴去。看看天已黑透,不得不止住了口。桌上素斋早就凉透了,杨志却觉出饿来,借着皎皎月光,他拿出关西人豪气,大吞大嚼起来。

那娘儿仨悄悄退到厨下商议,恩公到访,晚间如何应对。淇儿谨慎些,先开言道:“咱这观里,从没留宿过男子,待恩公吃罢饭,还是请他先回去,待天明了再来。”

玬儿觉得自己打伤了恩公,颇有歉意,便不管不顾地维护杨志:“这是咱们恩公,是旁人吗?况且他还病着,天已黑透他又不识得路,让他回哪儿去?”

玬儿的性子,嘴不饶人。一般是话先说出口,脑子才跟上。但她有一个绝,就是舌头和脑子一起跑,舌头快几步把话抛出去,但脑子总能追得上话脚,寻个理由再把话头拽回来。可见聪慧。

这次又是一边说着话,一边想想道理在哪儿,脑筋一转又被她找到了:“要不是当年恩公私放了咱母女,被那狗县令押回城里,下了狱,一定跟爹爹一样,那时就被折磨死了。咱这三条命都是恩公给的。你还乱忌讳什么?”

淇儿生性恬淡些,学医做事都稳当扎实,嘴上的功夫,确是自小便输给妹妹。眼见玬儿爆豆开锅般抢话,料知说不过,便不再作声。只抬眼去看贺氏。

贺氏略想一想,有了计较:“恩要报,礼数也要讲,恩公人品尚不知,也须谨慎些。这样,让恩公歇在药王殿诊台上,送套絮被过去。今晚我们娘儿仨宿在一起,把门拴牢了,和衣捱一夜,不要都睡着了。”玬儿说:“这样好,总不能赶恩人出去。咱仨居一室,你俩尽管睡,我来守夜。他要不是君子,我再给他打趴下。”

商议半晌,终有个主意,三人才举碗灯出来,欲安排杨志歇息。只见桌上碗碟皆空,已摞在一起。人却踪影不见。四下找寻,玬儿眼尖,看见院外溪桥边一株大槐树下,有一小堆篝火。青花骢卧在篝火旁,就着杨志手里,吃着甚么。

玬儿开了院门,奔跑百来步,到杨志跟前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天都黑透了,怎不回房歇息。”

杨志道:“白天与你讲了,洒家的青花骢是今晨偷回来的,可还记得?”玬儿想想,好像他是说过。

杨志接着编扯:“青花骢是宝马,和洒家心意相通。平日里每五天,洒家就得陪它打坐一晚,冥思默念马语,和牠说话,才保得神通不灭。前面已经一个来月未跟它打坐说话了,再耽搁些时日,神通灭了,再上阵岂不危险?”

这时贺氏和淇儿也寻过来了,杨志之言皆听在耳。贺氏见玬儿听得将信将疑地,遂先对玬儿说了句:“恩公果然有要事,你不可搅扰。”

再对杨志拱手道:“恩公高义,真君子也。”

贺氏吩咐玬儿跑回去把絮被抱来,再和淇儿去周遭寻些枯枝败竹,堆在篝火旁。玬儿絮被也抱来了。

贺氏对杨志致一声歉:“虽是恩公要跟神驹修炼神通,毕竟野外露水重,山风也硬,实在是慢待恩公了。”

杨志起身回了一揖道:“洒家是个军汉,休说露宿,死人堆里也睡过十来遭,何足挂齿。”

贺道姑挽着淇儿、玬儿回观里,那玬儿还不住回头看杨志一人一马,满心好奇。

有分教:飘零半生终得偿,只缘初时一念良。不惑中年惜豆蔻,谁言梨花欺海棠。

毕竟杨志重逢贺氏母女,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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