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寄篱下征夫别战马 忿淫威神医摔药囊(1 / 2)

词曰:

扬子江头浊浪渺,迷离逐潮渔船,沙场弟兄最萦牵。

涛催阶前雨,柳遮断桥烟。

苦盼归鸿春晖迟,修罗消息渐远,病躯憔悴亦堪怜。

寒食泼风夜,寡酒落魂天。

话说杨志患病,寄留丹徒县。安道全争取得十日之期,陪护诊治与他。将丹徒县衙内一个僻静跨院,当做杨志养病之所。

这日午后,送宋江、卢俊义两路人马出城后,安道全来与杨志都宿在此院中。安道全还亲手题了宅第名号,唤作“古卿宅”。二人此前接触不多,此番共处一院,攀谈起来,却是意气相投,戏谑甚欢。

正聊得快活时,虚掩宅门被推开,走进数人。前头一个,见院内皂角树干拴着一匹战马,神骏非常。不免爱慕心起,趋近马头,伸手便去牵缰绳。这匹青花骢何等傲气,平素里只认杨志骑乘,再有杨青敢牵它遛一遛,连杨龙都不敢近身。它哪容生人来扯缰绳,张口便咬向那人手臂。那人从没见过敢咬人的马,吃了一惊,挥拳作势要打

青花骢便退后几步,好似怕了躲闪。那人得势追几步,身躯虚浮,脚步便乱了。却见马儿猛地嘶鸣一声,趁那人身形略一呆滞,青花骢扭过身躯用后蹄只一蹬,那人便一头滚进屋里了。

有诗夸赞杨志此马:

宝骊高八尺,披鬃自逍遥。踏日生珠汗,登云倚鸾桥。

逐电显虎影,追风理狼毫。岂独赤兔勇,青骢最傲骄。

杨志、安道全见一人滚进屋来,甚是惊诧。只见来人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形,想是被青花骢蹬这一蹄,无甚伤损。

那人理过衣甲,再正一正头盔,走到杨志卧榻前,唱个肥喏。开言道:“下官是平南招讨使张叔业大人属下管军提辖,名唤单汴。今奉招讨大人令,引军兵接收丹徒县城防务。宋先锋有公文至招讨大人处,言骠骑营正将杨志,因患病寄居丹徒县城诊治,病愈归建。敢问可是足下?”

杨志见来的是武将,还颇为客气,心生亲近感,遂撑起身下地立稳,躬身还礼,再道:“小可正是杨志。”这一番动作,引得肚腹内

又是撕扯着疼,杨志不愿在生人面前失了军汉威仪,咬牙忍着那痛,立得直直的。

单提辖上下打量杨志一遭,看见杨志额上金印,便开言道:“杨骠骑因何获罪,受刺配之刑?”

杨志不愿多说,只答道:“因在汴京殴斗杀人,获罪刺配。”

单提辖听杨志乃是配军,心内便有些轻看,但“殴斗杀人”几个字,还是有些震慑力的,便拱一拱手道:“都是军汉,自当照应。足下疗病,有甚所需,可差人来前衙寻我。”

杨志称谢了。那单汴转身走到庭院中,杨志勉力跟随着相送,也至庭院。

单汴指着青花骢道:“真是一匹好马,可称神驹!单某军旅多年,最爱烈马,万千名驹过手。今日却被此马兜心一蹄子,蹬出丈余。幸亏着甲了,不曾着伤。这还是生平第一遭。”

杨志致歉道:“是随从未拴得牢靠,冲犯了提辖,当面赔罪则个。”单汴摆手道:“不妨,某最喜此马烈性。”吩咐从人送一车马料来,多掺豆粮。言罢向外走,又几番回头逡看青花骢。

杨志送这几人出院,拴了街门。便瘫坐在台阶上,喘息不已。

安道全并未随杨志送客,听来人走出院了,却跑出屋来扶杨志,他已经坐下了。

安道全叹息一声:“却是何苦硬撑着,便躺在榻上和他对付几句,有何妨碍?你等军汉,死要面皮。”

杨志喘息半晌,平复了些,才开口道:“哥哥哪里知晓军营里的蹊跷。俺寄居在此,便是将性命交于他人了。军汉们不认王法,只论“势”“力”二字。若讲势,此时杨志孤身一人,分属梁山‘贼寇军’,有何倚仗?若讲力,此时病躯,哪里使得出武艺?这厮初时尚有几分客气,待后来问及刺配事,便心下轻贱洒家了。若被他看出俺真个病患沉重,祸必至矣。有道是‘趁你病,要你命’,洒家军旅多年,岂能不知?”

安道全失色道:“若如此,悔不该留你在此,便随大军行去,抬也抬着你随军走了。”

杨志道:“千不该万不该,杨志染了时疫,有可能传染他人。患传染之症随军行走,万不可能。”

安道全后悔不迭:“早知如此,安某便不说你患‘血蛊’,只说贪杯破腹,也就好了。”

杨志道:“瞒不住的,行军几日便露马脚。若真个传染给其他头领,吾心何安。再者,若途中被发现身患瘟疫,依军中惯例,只能寻个村坊圈禁住;甚至弃之郊野,自生自灭。”

安道全道:“如此你岂不身入绝境?”

杨志道:“洒家思虑几番了,尚有一线生机。”

安道全:“如何措手?”

杨志撑起身,任安道全搀着回屋,寻出那块写着“古卿宅”的木牌,对安道全说:“生机就在这里。”

安道全不解,杨志继续道:“先生初始用的‘蛊清斋’三个字,便是杨志的护身符。”安道全更是不解。

杨志道:“任谁都惧怕瘟症时疫,此时全赖瘟君护佑洒家。烦劳先生重写此牌,改回‘蛊清斋’三字,挂在街门外,便能阻隔单提辖那厮们的搅扰。此计一也,唤做‘扎篱驱虎’。再须抢在官府委派的丹徒县令坐衙前,将与内衙相通的角门砌死,隔绝往来。此计二也,唤做‘高垒断交’。待县令到衙,烦先生持医官令牌,去告诉县令:‘此间由梁山军安置血蛊症军汉,刺血秘制军用毒药,擅入者死。’此计三也,唤做‘魔佑空城’。有此连环三计,先生离开丹徒县后,杨志有望自保。”

安道全思量半晌,也无更好主意,只得应允。杨志便唤杨青进来,命他寻十来个泥水匠人,漏夜动工。封门开沟、砌砖封墙,忙活起来。匠人进宅,杨志扶杖监督,指指点点,忙碌至五更天,方才住手。

这边杨龙傍黑跑出去,将安道全题写“古卿宅”字样的木牌,寻个漆器店,用白漆盖了带回来。安道全再施书法,题写“蛊清斋”三个字。端的是龙飞凤舞。白漆作底,浓黑墨色,煞是凄厉。未待天明,便挂在宅门左首。

卯时刚过,单提辖差人赶一辆牛车,载满草料豆麦,来至门首。却见早已不是昨日来时的光景。但见:

红簇簇新加墙脊,高已丈许;

黑森森再漆门板,重钉阴数。

门楼灯笼,已裹青龙罩;楣间桃符,早换白虎神。

左上首悬白底黑字牌,书写蛊清斋;

右门边立赭盔绿袄卒,手执点钢矛。

非释非道瘟君府,惊神惊鬼恶魔宅。

来人疑惑,左右里打量半晌,确认还是昨日来过的宅院,却不知因何模样大改。遂去门首赔个小心道:“敢问军爷,此是梁山军杨志杨骠骑的下处么?小人是单提辖差遣,来送喂马草料的。”

门首站立的,乃是杨龙。听杨志吩咐,在门外专候单提辖派来的人。见正主到了,杨龙拿腔作调地言道:“昨夜宋先锋差人接管了这个宅院,又送来若干人等,据此秘密公干。杨骠骑因机密事,不许须臾出府。为着昨日你家单提辖来访,一见如故。又兼院落狭小,战马屈伸不开,故吩咐我将这匹青花骢交付与你,寄存在单提辖处喂养。

言罢杨龙叩打门环,院内杨青也着一套衣甲,牵着青花骢出院,

直至来人跟前道:“此马肚肠宽大,喜食黑豆麦穗,也爱青草苜蓿。每三日必得驰骋一场,凡十里以上,才舒展开筋骨。寄养你处,小心照料。”言罢,已是红了眼圈。

来人见马神骏,不敢自专,赶忙丢下牛车,跑回县衙去寻单汴。未几时,单汴着便装冲过来,一迭声地叫嚷:“保证照料好!且请杨兄放心!”奔到跟前,未见杨志,却转头去看青花骢。再次伸手去接缰绳。

青花骢看见单汴,又待后退寻机出蹄。杨青赶忙往马后臀轻拍一掌,再抚摸马肩几下,青花骢便垂下头,再不挣扎。杨青将缰绳交在单汴手里,再叮咛几句,忍泪回去。单汴等牵马驾车,回营去了。

宅内门后,杨志在门缝里看单汴牵着青花骢远去,眼中含泪,拳头攥得咯咯响。安道全更加迷惑,主动问道:“如此舍不得,却为何主动送与他?”

杨志长叹一声:“一则洒家要在此院中施‘空城之计’,保俺主仆周全。爱驹在此,妨碍施展。再则那是战马,须精饲细料,还需腾达驰骋。关在此,委屈了它。还有单汴那厮昨日已起了争夺之心,洒家现在无法与他争执。不如趁尚未撕破面皮,早些送与他。我知他是爱马之人,想必会善待青花骢的。”有道是:

黑云压城头,早收晾衣裙。既处屋檐下,何妨暂屈身。

桑田变沧海,也存搏浪鲲。乘风化鹏去,再怜坊中人。

安道全闻言亦是叹息。杨志再道:“尚有一事劳烦神医哥哥。”安道全问是怎的?杨志指着额头金印道:“劳烦哥哥替杨志解此烦恼。洒家知晓哥哥曾为宋公明解忧。”

安道全道:这个容易,安某药囊中就有点斑药剂,涂抹上去,三日就可生起红斑,毁坏刺青形色。但磨去红斑,却需将美玉研磨成粉,用蜂蜜调和成膏,每日涂抹擦拭,渐渐红斑消散,肤色如旧,才能再看不出印金痕迹。这确是水磨功夫。

杨志道:“不须如此麻烦,哥哥只将金印处生斑即可。最好连洒家鬓边青胎记,连成一片便可。这片血色斑痕,洒家现下用得着。待以后……洗了金印便好,洒家这个‘青面兽’,也不怕再变成‘赤面魔头’。”

当晚,安道全便依杨志,用药剂在杨志左鬓边,涂抹了一大片。连胎记带金印,都盖住了。杨志心细,见这点斑药剂着一个小瓷瓶装着,软木塞了瓶口,保存得住,便张口向安道全讨要。

安道全说:“何须如此多?这一瓶够五六个人洗金印。”杨志叹一声:“梁山上岂止五六人被文面刺配过,不知此番征剿后,还剩几人活着。”

这一日到晚再无话。至次日四更时分,安道全被杨志屋中声响扰

醒,见杨青、杨龙穿梭般进出进出,端痰盂、倒净桶,再去厨下烧水,伺候杨志漱口擦身。

安道全披衣起来,端盏灯去探看。杨志见安道全来,从榻上爬起身来,口中道“扰了神医哥哥清梦,惭愧惭愧。”

安道全见状觉得怪异,这两日杨志一动便扯得腹痛。刚刚杨青、杨龙这一番忙乱,分明是杨志病症又发作了,才上吐下泻。该当愈发虚弱,怎地见他反倒健旺了些?忙问详情。

杨志道:“可煞怪哉,却才症候又发,先是呕吐几遭,伺后肚腹绞痛便出恭了。却觉之后身体轻健了许多。看见哥哥来,不自觉便能起身了。”

安道全又记起,日间杨志目送青花聪离去,曾发怒攥拳,似颇用力。难道体力恢复了些许不成?便舒起拳,让杨志以手握自己腕臂。杨志伸手用力握了一握,安道全觉得已有些斤两了。

思索良久,忽而问道:“你服那药多少时辰了?”却不等杨志回答,他自家扳指计算“已过两日有余了。医嘱可是每三日服一丸?”未待杨志回答,他又恍然道:“这就是了,王枳修合丸药,专攻血蛊,真乃神丹!”再按杨志躺端正,诊脉、验瞳、观舌苔、按肚腹,忙个不住。

不觉天光大亮,安道全才住手,长舒一口气道:“也许你中毒未深,也许是你躯体健硕,再就是这丸药真个对症。时下看,蛊毒未再侵入你的脏腑,反开始被体内正气逼出了些。”

众人闻言都喜。安道全命杨青取出那个药葫芦,拿在手里把玩不休。开盖倒出一丸,在鼻下嗅闻,又举起照着晨曦,仔细观瞧。

忽而转头对杨志道:“观情形,这十粒药丸服下去,可将蛊毒解个五六分。这王枳算计药量疗程,特也悭吝了些。安某在此,辅一剂清瘟消散之汤剂,调理个百来日,此次你这疫症劫数,算是化解了。”杨志拱手称谢。

安道全起身回自己居室,斟斟酌酌、勾勾抹抹,约一顿饭的工夫,写下一张药笺,出屋用双手递给杨志:“待王枳药丸服尽后第三日,按此方每日饮汤剂。依旧忌口,百日后方可食荤。”杨志称谢双手接过。

安道全再开言,神色郑重了许多:“在下有个不情之请,想与你商议。”杨志凝神道:“神医哥哥请讲,但有驱策,无不尽心。”

安道全言道:“你福泽深厚,天幸有此丹药化解蛊毒。安某虽被谬赞为神医,对此疫病却无对症专方和特效技法。我想向你讨要一丸,解析药性剂量。若能仿制出来,不知能解救多少梁山兄弟。”

杨志道:“神医言语,谁敢违逆?休说一粒,便是此时都拿去,以杨志一命换千百性命,也不亏。”

安道全笑了:“你不要口不应心,说些光话。安某哪能让你失命,岂不是装了神医的幌子?这样,最多用你三粒药丸,仿得成最好,仿不成则罢。总是保你无虞便了。”杨志笑着依允。

安道全忽而想起,吩咐杨青、杨龙:“你二人趁时辰尚早,路人不多,赶紧将刚刚用过的痰盂净桶抬出去。寻块向阳、干燥、高岗之地,挖五尺深坑,将秽物倒进去,覆土埋实。连这两日用过的巾渍草纸甚的,都埋了。干脆这劳什子痰盂恭桶都不要了,一遭埋!”两个小厮满口应承。

安道全再吩咐:“之后你们去寻街市店铺,购买一车陶瓶瓷罐、瓦缸木桶之类,不拘大小,能盛水便行。若有售卖生石灰的,捡大缸买。再有,去酒坊让他送十坛浑黄稻米酒(现称花雕)来。”

两个小厮听了,目瞪口呆。喏喏连声,却不动弹。安道全说罢,又将那药葫芦端详一遭。抬头见二人未动,瞪起眼道:“怎地还不去?”杨青小声说:“这许多什物,谁人肯赊给俺们?”

安道全称奇:“哪个让你去赊?将银两去买呀!”杨青接口道:“您老赐下银钱来,俺们就去。”

安道全脑筋一时转不过来:神医出诊,所需之物均是患家去置备,何须神医坏钞?

这边杨志也是懵懂:军汉在营中所需,都是即讨即得,何须银钱?这两个如今在此闭门度日,却无人想起来,买物事要银钱!此正是:

神医不沾烟火气,征夫何须惹俗铜。

一朝落入尘间地,柴米油盐惹头疼。

杨、安二人片刻间转过弯子来,相视大笑。杨志抢过话头,嗔怪杨青呆傻:里间柜子内银钱堆着,取了办事就是,问什么!两个小厮喏一声,携手去了。

趁着日光已亮,安道全给杨志验看面上瘢痕。这半日间,凡沾染药膏处,都微微肿起了。红疹已渐显形,刺配字样模糊消退了许多。青色胎记也被药膏作用着,血色渐涨、青色渐消。

安道全絮絮地道:“这一大片红斑,若无玉粉研磨去,可煞丑陋”。杨志道:“洒家顾不得丑不丑,有此红斑、再蓄长须,便换个面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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