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玉玲珑奇石殒针神 青面兽快手活双姝(2 / 2)

张琨仰天大笑道:“竖子不读圣贤之书,靠些许汤头医方、灸炙

末术诈人钱财。懂得什么天地玄妙?此石名唤‘玉玲珑’,隋唐时便

名动天下。唐时宰相牛僧孺曾获此石,白乐天做《太湖石记》以咏之。

本朝蔡京大人闲居杭州时,多番搜寻而不得,却不想现世在你的家中。”把个王枳,听得如痴如醉、云里雾里。

张琨再道:“本朝富甲天下,天子至聪至慧。刚刚练成‘痩金书’御笔书体,端得是‘天骨遒美,逸趣蔼然;屈铁断金,冠绝古今’。故百官称颂,万民纳贺。汴京蔡太师要铸针灸金人,为天子贺;苏州朱勔大人要献‘玉玲珑’,为天子贺。可巧了,这两样东西,都着落在你身上了。速速献出,你这行医贱业就不用再做了,好歹保你个前程。”

王枳闻言道:“俺家后园挖出那白石,如何就是玉玲珑?那日后,俺并未广示于人。”

张琨道:“那天去你家挖石的泥水匠人,内中正有俺从汴京带来的花石高手,刚刚混进人市,便被你唤去挖石,岂不是上天照拂本官,

得这一场功劳?这两月间,本官着人在汴京、苏州间往返多次,已得蔡大人、朱大人首肯。故此今日本官纡尊降贵,亲自告知于你。”

王枳听闻,渐渐怒气填胸,一口牙咬得咯吱作响。强压怒火道:“此处宅第是俺花费五六百贯购得。房契、地契、牙行中保俱全。玉玲珑现于本宅,便是俺私人财物。管你什么菜、什么猪,什么獐狍野兽,想拿俺的东西邀宠,痴心妄想!”王枳喘息几下,再道:“俺家铸造铜人图册,不在俺手中。即便是在,也是家传宝物,与外人何干?今你这狗官,竟敢诬良为盗,将俺下狱。朗朗青天在上,你敢私废了大宋王法不曾?”

张琨见王枳发怒,反而又笑。挥挥手让土兵送上茶来,呷了一口,眯着眼看着王枳说。待王枳咆哮毕,张琨凝神盯着王枳,打量半天,呼地将手中热茶泼了王枳满脸,讥笑道:“汝一个卖药的流民,猪狗一样的贱人,还敢对本官咆哮。汝在杭州行骗二十年,居然置下如此大宅,还说不是贼盗?如今汝身在牢里,一条贱命便似蝼蚁。还敢说什么王法,藐视官府,罪不容赦。在这钱塘县,本官就是青天、就是王法。”

说罢一点首,几个土兵饿虎扑食般,将王枳按在地上,水火大棍翻飞,打得王枳呼号不止。

此时一个衙役跑进来,对张琨耳语几句。张琨点点头,对来人道:“此处交予你,务必要他松口,交出铜人图册。窝藏贼赃之事,也要他画供。”衙役拱手应承。

张琨来到县衙二堂,见堂上站立一名武官,数个亲兵。忙抢步上前,拱手施礼道:“不知殿帅府制使驾到,有失迎迓,恕罪恕罪!”

那武官唱个大喏,声若洪钟,却是关西口音。

怎生模样,但见:

双眉剔竖,七尺五六身材;

两目晶莹,二十八九年纪。

鬓边横生青胎记,腮后卷结豺狼须。

急健虎躯,却似顽铜铸就;

熊罴胳膊,浑如生铁团成。

插弓走马关西汉,不谙耕犁口外人。

却见那武官递上公文道:“小可杨志,东京殿帅府任制使之职。今奉殿帅差遣,来苏州应奉局接洽,押运‘花石纲’。现有应奉局文书,调拨洒(zá)家来贵县,接应‘玉玲珑’,转运去太湖,编成总纲,直至京城。”

张琨双手接过文书道:“苏州应奉局朱勔大人早有书信到县,却不知杨制使亲来鄙县。张某生在汴京,早知殿帅府有山后杨令公后人,高中武举,心中一向钦服。今日识得制使大人,果然英雄非凡,大慰

平生矣!”

二人寒暄半晌,看看天色不早,心系“玉玲珑”转运公事,便一同赶往水仙王庙。一行人来至王枳门上,杨志下马、张琨下轿,略一揖让,抬脚走进院门。

只听宅内钱押司大叫:“快去再叫十来个土兵,拆堂屋、拆院门,抬贡石出去!”话音刚落,一个土兵慌慌张张从堂屋奔出来,正奔杨志怀里撞来,被杨志举刀鞘一拨,卸了冲力,扑地坐在地上。那土兵无甚疼痛,好不疑惑,摸一摸头,呆呆看着杨志。

一干人也不理他,一径走入后花园中,却见那钱押司还在那里叫哩:“拆房子”“拆院墙”,聒噪个不住。张琨上前劈面便是一记掌掴,打得那厮懵懂。

张琨压低声音道:“连这宅子都是贼赃,拆什么堂屋院门?”钱押司恍然大悟,已知张县令要谋吞这宅院,忙将搜出的房契、地契一干文书捧给张琨。二人耳语几句,钱押司便忙不迭地跑进跑出,思量最小损毁之路径,找人动土。

这边土兵将贺氏、淇儿、玬儿揪至张琨、杨志面前,喝令跪下。玬儿倔强不跪,一双大眼直瞪着二人,胸膛起伏不住,怒火填膺。怎奈年纪小,气力不济,被两个土兵架着胳膊,强按着跪下去,一双眼兀自瞪着。

张琨开言道:“贺氏听着,你夫妻窝藏贼赃,偷盗皇家‘天圣铜人’铸造图册,你家京城亲眷已经首告,你夫王枳业已招供。着你取出私藏图册,献与朝廷。如此罪愆方有转圜。若还拒不纳献,王枳性命定是不保。你等三人,本官定判为官妓,世代不脱贱籍。”

略顿一顿,张琨再道:“看你两个女儿,花朵一样的年纪,若做娼妓去被屠夫蠢汉戏耍,却不糟蹋了?”

贺氏闻言如捣蒜般磕头,哀求道:“大人容禀:王枳在家是庶出少子,平日便不受待见。什么铜人图册,他从未听闻、从未见过。我夫妻到杭州行医,便是因他家长房嫡子不容,无奈离家。初到杭州的盘缠还是我娘家资助的,十来年从未见他用过京城王家一针一线。什么铜人图册,实实不曾有,不敢欺瞒大人。”

张琨勃然大怒,叫道:“你家嫡兄乃是京师太医院金紫医官,圣眷非常。他首告你等,还能有假?不吃苦头,汝焉能招认?”回头便喝令土兵动刑。

仓促间未带刑具,数个土兵便持随身器械,挥起刀鞘、枪杆、铁尺朝母女三人一通乱打。

杨志在旁见状错愕,待想起阻拦时,那母女三人早着了十来下,血水直流。

杨志忙喝停土兵道“且慢动手,洒家于路偶感风寒,浑身上下发

紧,肠胃不适,正待找个郎中诊治。这女子既是名医家人,想必治个风寒还能对付”。一头说,一头挤开土兵,舒左腕让贺氏把脉。

其实杨志不觉得有何不适,只是看不过张琨张狂,特来假意问诊,打个岔头。自宋以来重文轻武,杨志虽是殿帅制使,欲阻拦县令张琨动刑,也不便太过大弄,这是杨志的精细处。

贺氏先仔细打量杨志面色,再伸指搭上杨志腕头,凝神片刻突然眉头一皱道“上官口音是北方人氏,敢问可是刚到江南?”

杨志道“不足十日”。贺氏道“可曾多食了本地河鲜?”杨志道“北人贪鲜,果真连尝了十数种虾鳌鱼螺”。

贺氏道“这扬子江上下数个州县,古来流行血蛊之疫(血吸虫病),便是贪食河鲜所致。上官已有患病之象。”说罢起身推开土兵,去壁上药匣拿出一个小葫芦,上錾一个篆体“枳”字。

贺氏对杨志道“此内有拙夫修和的丸药十颗,专抗蛊疫,上官可每三日服一颗,可暂时压制病症。如及早返回北地,可保无虞。”

杨志乃精壮汉子,哪里相信贺氏所说?只是思量却好借机周旋,便作势接过葫芦道“多谢女郎中救治,洒家都记下了。”回身对张琨道:“县尊休怒,量妇道人家如何知晓皇家图册这等机密之事?堂外动刑终是不合法度。还是将人犯带到衙里,细细审清问明的好。”

张琨忌惮杨志是殿前制使,京城武官,恐其御前进言。只得卖几分面皮,悻悻地挥退了众土兵。若是州郡武官,什么制使虞候,便是团练都监,他一个进士出身的正印县令,也敢言语讥讽、不听招呼。

一干人在王枳宅里又细细搜检,少不得翻箱倒柜、挖地凿墙。

直至掌灯时分,也未找到什么铜人图册。张琨只得吩咐押了那母女三人,回转县衙。两个婆子,叱骂一顿赶出宅去不提。

众人转过六和塔,至钱塘江边。一条茅草路,左手松林,右手江湾。那抹残阳,映得江面血水般黑红。

忽而一骑迎面奔来,到张琨面前。却是留在狱中那个衙役,跳下马施礼罢,张张惶惶对张琨低声禀报,“王枳在狱中被失手打死,祸事不小”。

张琨不理王枳死活,只问供出账册下落否,衙役回报不曾招供。张琨喝令众人就地歇息,招来钱押司商议对策。

此一番恶行,杨志皆看在眼里,心内气愤。又思量自己客旅势孤,奈何不得张琨。蓦然灵机一动,影在暗处,自随身诏文袋中取一张官凭路引,在纸背用炭条书写一行字,团成纸团握在手里。

何来炭条?却是杨志惯常行军上阵,笔墨不便之际的习惯,用炭条书写军令、勾画阵势,不致误事。

杨志作势去林中解手,路过那母女身边时,悄悄将纸团塞到玬儿手里,随势用拇指食指将其捆手绳索只一捻,麻绳立断。

真个手快!外人看来,只觉得杨志挥了挥手而已。无此快手,上阵焉能发连珠箭、接迎面箭?积功做到殿前制使,这杨志还真有惊人业艺。

虚转一圈,杨志回转张琨处,开口便问询‘玉玲珑’转运之事。张琨与钱海刚刚商议已了,正待传令上路,杨志过来动问,只得应付。杨志细细问这钱押司,如何搬石出墙、如何运至码头?何时起运、多少兵丁押运?凡此种种,不厌其烦。实则只为拖延时间,盼那母女三人得暇脱身。

约莫顿饭工夫过去,杨志还在那里絮烦,张琨早不耐烦,开口对杨志道:“天色不早,此事可回衙细……”

话未说完,只听树林旁一声惨叫,打断话头。暗影中只见玬儿暴起,夺过身旁土兵朴刀,当胸劈过。那土兵吃痛大喊,静夜里凄厉异常,将众人唬得腿软。

张琨这个害人蠢蠹,胆儿却小,早惊得呆傻。钱海酒色淘虚,竟吓得尿湿裤裆。趁这当口,淇儿搀着贺氏在前,玬儿横着朴刀在后,三人一道烟冲入树林松林,黑夜里再不见踪迹。

众土兵回过神,都回头看张琨,待其发号施令。却见张琨张着嘴,只不出声,举着右手指指划划。好半晌终于喊出一句:“快追……”。

两个机灵些的土兵起身追进松林,只听松涛阵阵,满眼漆黑树影,哪还有母女们的踪影。

杨志冷眼看着张琨和钱海,心内鄙夷:“酸文假醋,辱没斯文。若上的阵去,活不过半个时辰!”随手去腰间解下贺氏所赠药葫芦,不住手地端详把玩。

次日,杨志领了县衙回文,押了‘玉玲珑’货船,经钱塘江转运太湖,编纲回京。却不想在黄河里被风打翻了船,复不了命,交不得差。非是杨志命骞运乖,实是‘花石纲’逆天征敛,人神共愤,合该如此。

此后杨志再押大名府梁中书给蔡京贺寿的‘生辰纲’,又被晁盖一伙劫夺。却不是不义之财,便不该贪官享用。此十万贯资财,促成梁山泊大聚义,做下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杨志后来上山,位列第十七位座次,任马军八骠骑兼先锋使,上应星宿,为“天暗星”。

这张琨用‘玉玲珑’巴结上了朱勔,却寻不到‘铜人图册’,巴结不上蔡京。保官有余,升迁无望。在钱塘县任上十数年,不得迁延。不过霸占了王枳宅第,又用此法敛财,终成巨富。

江南各郡县官吏亦学此模样,借‘花石纲’之名,害民敛财,数年间愈演愈烈。宣和二年(1120年)十月,歙州人方腊聚众百万,

攻占占据八州二十五县,改年建号,置官吏将帅。皆‘花石纲’之祸、朝廷横征暴敛之过。

宣和五年(1123年),水泊梁山一百单八筹好汉,受了招安,

来剿方腊。杨志随着梁山大军,重回江南。此一行,引出多少炎凉世态、悲欢离合。

有分教:奇石玲珑胜脂玉,恶吏暴戾赛虎狼。佻帝嘻乐黎庶苦,罡风无凭空绕梁。

后事如何,且听这一部话本,与诸君笑谈兴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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