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家族病史28(1 / 1)

至此,我喋喋不休啰啰嗦嗦的回顾差不多可以告一段落了。但是我仅仅回顾了我从一个看似顺风顺水的幸运儿变成一个典型的双相情感障碍患者,以及用各种手段与之抗争并暂时达成和解的历程,而很少涉及其中的原因。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并非医生,不知道遗传因素、生物因素在这个病症中所起的影响究竟有多大(据说,相当大),但我还是相信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带抑郁气质的王子,少有自带抑郁症的病患,天生的抑郁症患者不多。至少就我个人来看,我走到今天,有先天和后天两方面的影响,后天的影响要更多一些。下面我想忍着眼泪把这个洋葱一层层地剥开,试图探索我致郁的因素。对于我自己而言,了解这些因素有助于我不再跌进同一条河流;对于我的读者而言,如果您的后车之辙能够成功避开我的前车之鉴,如果我踩过的坑能够成为您路上的灯,那简直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我第一次被确诊为抑郁症时,医生首先问到的问题是:“有没有家族病史?”我回答没有,因为在我的父辈乃至于祖辈的那个时候,大部分医院都还没有这个科室,他们所处的时代也不会允许他们因为自己的情绪主动就诊,除非像我童年所见到的那些“疯子”一样,是被捆到医院去的,而我的家族中又没有这样的人。但后来我细细回想,我应该是有家族病史的,而且应该算是比较严重。

我说过,和同样生活在大别山深处的同龄人来说,我的父母有文化、有事业编制,一直到小学毕业,我的整个童年阶段都还算幸福,但是,我的父母都曾经在一段时间里陷入相当不正常的情绪,他们分别试图自杀,并且在整个家族、整个山乡社会造成了非常大的影响,使我的家庭陷入舆论的漩涡。这件事情对我造成了巨大的打击,接下来的文字,我需要相当的勇气,但愿我能坚持。

关于我爸和我妈是怎么走到一起的故事,我十岁二十岁的时候听起来有点浪漫,四十岁的时候想起来觉得更像是闹剧。时间回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母亲年轻的时候,她长得非常漂亮,也到了许嫁的年纪,但一直没有看对眼的人。有一天晚上她和一群闺蜜一起去公社看电影,散场的时候,在一群穿着蓝布补丁裤子的人群中一眼看上了我爸,因为他穿着一条与众不同的裤子,不仅没有补丁,而且破了两个洞。我妈在给我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一直称之为“劳动布裤子”,但实际上就是牛仔裤,那个时候的人不识货而已。这条裤子使我爸如同鸡群之鹤,羊圈之驴。我妈就这样看上了这个时尚的引领者。她们的爱情和婚姻遭到了我姥爷的坚决反对,因为所谓潮人,也可以称为二流子。我妈为了爱情不顾一切地嫁给了我爸。姥爷拒绝出席她的婚礼,直到我出生之后,看在我的面子上,父女俩才重新恢复正常外交关系。从我开始记事起,我爸就一直在引领山村的时尚,我们家有全乡第一台电风扇,第一台双卡录音机,第一辆嘉陵摩托车,俗称“红公鸡头子”。作为一个山乡教师,他微薄的收入不足以支撑他引领时尚,所以他在教书之余,一心求富,甚至异想天开,花了一大笔钱到上海买了大量的衣服花样纸,想在大别山最深的深处发展最前卫的时装产业,让全山沟的人都跟他一样向十里洋场看齐。没有任何悬念,他一败涂地,那些重金买回来的花样纸只能供我打草稿之用,一直到读硕士的时候我还拿它做读书卡片。为了引领潮流,他毁家发难,把我爷爷一辈子辛苦积攒的“袁大头”以白菜价进行了抛售。我后来喜新厌旧,见异思迁,在一个环境里待不到三年就厌烦不已,自认为是有一点遗传的。

如果遗传仅限于此,倒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多谈几个女朋友,或者跳几次槽,换几个工作而已。更重要的影响是改变了我稳定的生活环境。初一的时候,我爸厌倦了当山村中学教师的生活,四处联络,试图改__行。我妈力阻他采取如此不计后果的行动,因为在当时的环境下,山村中学当老师已经算是当地最好的职业之一了。同时我妈显然对我爸更为了解,在她看来,一个当教师的时候就频频做出另类行为、在大门上写上“敬告诸君,每日12时至14时为本人午休时间,请勿打扰”,惹得校长反复上门来谈话的人;一个校长都不敢找他直接布置工作,需要通过我妈来转告的人,如果去了行政机关,简直会造成不可设想的灾难。以这件事为开端,我们家的平静彻底被打乱了。我爸此时正豪情满怀,沉浸在投笔从戎的迷梦中,常有大丈夫岂能老死案牍间的悲愤,发誓要与孩子王的生活决裂。他的理想被我妈一力阻拦,当然结果就是日日争吵不休。一家人晚饭后出去散步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争吵了一段时间,有一天我爸突然说要带我去县城玩。从我家所住的山村到县城只有一种交通方式,就是去码头坐两个小时的船。我们沿着通往码头的路走了很久,一方面是因为小孩子走得慢,另一方面,我爸不停地流泪,走得也很慢,我不知道为什么。走着走着我觉得不对,因为到县城的轮船每天只有两班,现在将近傍晚,已经没船可坐了。我们坐在路边休息的时候,他突然把兜里的钱——有好几十块,对我来说应该是一辈子都没见过的天文数字吧——都给了我,让我自己走回家去吃晚饭。我说:那你呢?他哭着说,我再也不会回去了。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世界上有自杀这么一回事,但我意识到事情不对,而且我也不愿意永远见不到爸爸。所以我坚持拉他一起走,僵持了很久,他不停地哭,我也不停地哭,直到天黑,我妈找了过来。我们一直在路边坐着,那个时候村里每个人都认识,要找人并不难,只要问一声有没有看到谁谁从这过去,基本上都能找到。于是两个人哭变成了三个人哭。他们后来说了些什么我已经全记不清了,我只知道妈妈来了,爸爸应该不会再丢,一下午悬着的心才算放了下来。那晚我们很晚才回家。我又累又饿,吃了一大盆饭。那天是我和父母最后一次牵着手散步。

这件事后来是如何解决的我不得而知,但是从结果来看,我妈做了妥协。在我的印象中,面对我爸一辈子那些馊的冒泡离谱的出奇的主意,和他那些别出心裁随心所欲的行动,妈妈一辈子都在妥协。尽管她经常在事前反对,但基本上从来没有生效过。她反对我爸买的东西,我爸经常自己就买回来了,外带一张赊账的欠条。我妈当时一定要信誓旦旦地说打死也不还,然后人家上门来要,照还不误。

过了不久我爸改行成功,进了行政机关,到离家二十公里之外的区里去上班。二十公里在现在不算什么,只是一个半马不到的距离,在那个时代就算是两地分居了。那时候山里连三蹦子都没有,搭乘最快捷的载客拖拉机,要大约两个小时。按说我爸这次天遂人愿,顺利转职,应该过上两天好日子了,可是不。由于这二十公里的距离,加上我妈早已预言过的,他的待人接物在社交圈相对简单的学校已经是捉襟见肘,到了行政机关简直就是山穷水尽自取灭亡。具体情况未成年的我不太清楚,也没法判断,但是总之他对新的职业应该很不适应,而且一时也没有能力把我和我妈接到区里去共同生活。他反过来开始怀疑我妈有外遇,我们家因为此事陷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他回家的日子就是全家的噩梦,他们由文斗发展到武斗,鼻青脸肿,扯着头发在外屋厮打,厮打之余,俩人同时命令我不许出来,在里屋学习。天可怜见,如果我能在那种情况下学习,凭我的心理素质,不说拿好几个诺奖当个院士啥的,“长江”“杰青”之类应该唾手可得。我在这种状况下度过了一年多我无法回忆的岁月。他们争吵和打架的程度日益加深,开始时还会有邻居的叔叔阿姨过来解劝,后来天长日久,别人也不胜滋扰,家家关门闭户,眼不见心不烦。

事情终于又一次发展到最可怕的地步。某一个夏天的午后,是个周日。那一天的每一个细节我都记得。雨一直下,虽然是夏天,却感觉有点清冷。在他们例行的争吵和厮打之后,我妈表现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平静,这种平静让我感到害怕,想起数年前我爸带我去码头的那个下午。当她把我冬天的衣服找出来一件件整理缝补的时候,我的害怕达到了顶峰。这个时候我已经长大了一些,开始努力劝告她不要太生气,要想我们家的以后。她让我放心,她不会做傻事。整个一下午我寸步不离,不,只离开了一分钟,她去上厕所,我在外面等她。回来后她说困了,躺到了床上,我立即意识到不对,冲过去看我家装常备药的盒子,所有的药都空了。我爸就在外屋,但我看都没有看他,直接冲到邻居家,找邻居家的阿姨过来,让叔叔去医院喊人。

后来,因为发现得非常及时,抢救得早,没有酿成更大的悲剧。这件事之后,我姥爷出面跟我爸谈心,我舅舅则直接冲到我家,要废了他。在国际社会强大的政治和军事威慑下,我们家维持了半个月的和平局面。此后他们还是经常打架,其场面不是一个做儿子的所能用语言形容的。直到我高中毕业,我一直劝他们离了。为人子者,到了劝父母离婚的地步,不孝可知,然而在我心里,就算离了,健在的双亲也比少了一个好。

这种争吵和厮打从我上初中时开始,一直到我离家上大学后才慢慢消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年纪大了,打不动了,或者终于像张丰毅扮演的秦始皇,认识到剑法的最高境界便是手中无剑心中也无剑,便是不杀便是和平,反正他们就不打也不吵了,直至如今,老两口过得挺好。不在一起的时候一天通七八个电话,比我热恋中打电话的频率都高。但是对于那几年的我来说,亲眼看见父母双双试图自杀,对后来的我还是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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