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阴云初现(1 / 1)

妻儿2015年上半年来京团聚,三年的分居生活终于结束,孩子派位分到了一所还算可以的小学,我结束独自北漂的日子,生活开始走向正常。7月份,娃的新学校通知他来京参加入学测试,娃跟他妈一起从老家匆匆赶来应考,考完后我送他们去车站,他们还要回老家处理一些善后的事项,等8月份就正式来京了。从车站回来的路上我开车经过二环三环四环,夏日凉风习习,我意气扬扬。那天晚上我在个人空间里写下了一段话:

来京三年了,一家人第一次愉快地道别。一个月之后,我们便可以共同在这个城市里生活和奋斗。只学了一个月的英语,居然考得还不错,儿子进入他希望的小学,他付出了努力,他喜欢这座城市。看见他的喜欢,我便顿时觉得欣慰,感到这一路从山乡到省城到羊城到市府到帝都的所有汗水都没有白费。自从这个夏日的某一夜被北五环的凉风吹过,我也渐渐爱上了这座城市。北京欢迎你,让我们在这里欢笑,在这里哭泣,同沐太液秋风,同赏琼岛春阴,使生如北海夏花之绚烂,死如卢沟晓月之静美。

当时我是很开心地写下这段话的,如今看来,重逢之日便想起生死之重,与曹孟德在大战将至时横槊赋诗道“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带着几分不祥。

妻儿来京后,入职入学都还算顺利,但是我却渐渐走向了迷茫。最初的心理表现是失落,无聊,觉得生活平淡无趣,不知道该干点什么。我打小家庭条件尚可,父母在物质上对我也比较溺爱,就算自己勒紧裤腰带也会尽量满足我的要求,特别缺钱的生活基本没遇到过,所以长大以后,赚钱的愿望也不是特别强烈。公务员的工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已经够我们生活。当然了,就算不够,我从小学开始数学就没及格过,财商极低,如某人所言“对钱没有概念”,也不知道怎么去挣。工作上,一开始的新鲜劲已经过去,整天起件报件码字儿,培训时领导一再打气强调的“宰相必起于州郡,猛将必发于卒伍”渐渐在记忆中模糊,朝九晚五的生活逐渐变得寡淡乏味起来。来京后认识的遴选的同学们也大多和我一样,家小陆续搬来,各自陆续升迁,工作逐渐繁忙,再也无复当初单身汉时的自由惬意,所谓“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了。

一开始我应该只是有点消极情绪而已,生活总体上看起来还是很和美也很充实的。妻刚来京时在企业上班,享受着996的福报。我每天早上照旧起得很早,先把娃送到学校,然后去上班,起件,写材料,买菜,回家,做饭。到了周末,总是想着娃好不容易来到这两千多年的古都、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不能老在屋里憋着,变着法地安排路线,带他出去见世面,5A看完了看4A,4A看完了看3A。作为一个素质全面的首都小学生,乐器得学,京剧要听,话剧得看,交响乐得体验。科技馆、天文馆、地质馆、古生物馆、美术馆、艺术馆、博物馆、动物园、植物园……统统都得捋一遍。这么一来,工作日和周末都挺忙的,忙完了就挺累的,睡就完事了。

但是慢慢开始出现了一些不好的征兆。先是失眠,累了也睡不着,辗转反侧,大脑拼命命令自己睡,身体却不听使唤,挨着床板的部分不到一分钟便酸痛不已,必须得换个姿势。越是睡不着,越想着第二天早上还要早起送孩子、上班,就越加焦虑,恨不得在一分钟之内就睡着,然后就更加烦躁。我那时年方36,虽说统领东吴八十万水军的周瑜大都督在这个年纪已经被诸葛亮气死了,但是我一直觉得我还正是小乔初嫁、青春年少,对安眠药有着天然的抗拒,不愿意吃。记得有一次到西部某地出差,一位级别比我高好几级、责任比我要重大一万多倍、一般只出现在日报头版的高级领导干部在用餐的时候说起自己每天要服四片安眠药才能睡去,据他的医生说,服用安眠药没有太大的风险,只是老了痴呆的可能性要大一些。这位领导对爱人说,我现在对你好一点,等我老了,你帮我把尿不湿勤换着点。我觉得我没有他那么大的责任和压力,我媳妇对我也不一定会有他媳妇对他那么耐心,还是尽量不要过早使用尿不湿以及安眠药为好。但是睡眠问题严重困扰着我,令我成夜成夜的焦虑,然后整天整天地犯困。

睡眠不好,工作和生活自然表现也不好,注意力不能集中,上班的时候经常言不及义,乖谬百出;在家的时候则精神恍惚,迷迷瞪瞪。我本来是一个有点强迫倾向的人,对规律规则、计划步骤等等非常重视,差不多大事小事都要列出清单才着手进行。我一直认为这是我最重要的美德之一,患病后读了些关于认知心理疗法的书,才知道这种所谓计划性体现了对世界过强的控制欲望,这种完美主义特质往往成为导致抑郁的原因,但那时我并不懂得。我去超市前一定有购物清单,去旅行前一定有旅行清单,每周一定要制定下周菜谱,依科行教,按谱买菜,遵章吃饭。现在举止失措,经常丢三落四,我的计划也常被破坏,自己就更加焦虑,更加烦躁,开始莫名其妙地发火,先是在网上跟人无谓地吵架,在同学群里和多年不见的同学因为完全无关痛痒的问题就对骂起来,慢慢发展到在家摔东西,有的时候几乎完全失控,开始用力掐自己或者用别的方式让自己感觉到疼痛,似乎能稍稍缓解一下自己的痛苦。那个时候报纸上正在批判一种好像是从北边某大国传来的网络死亡游戏群,据说入群的新手会被安排一个任务周期,每天完成一个任务,从在手上拉小口到割腕到最后的自裁。我甚至去搜过这个东西。感谢英雄的人民警察,报纸上披露的同时,他们已经对这种群进行了严厉打击,我没有搜到,所以今天我的手腕依然健在,才能坐在这里敲键盘。但是慢慢地,站在高处的阳台上的时候,我开始有了纵身一跃的冲动,不记得有多少次试图接近危险的边缘。如果只是试图伤害自己倒也罢了,开车上路的时候我开始嫌弃插队的车辆、龟速的车辆乃至于正常变道碍了我事的车辆,一次次克制住自己要撞上去的冲动。在地铁和公共交通工具里我则有了“地铁判官”的心态,看人不顺眼,屡次想要寻衅。

精神上的不适慢慢地开始体现到身体上来,我频繁地在没有任何诱因的情况下出现头痛、头晕、恶心、胸痛、胸闷、腹泻、一侧下肢发冷等莫名其妙的症状。那一阵子我奔走于各大医院的各个科室,协和同仁东直门、朝阳阜外积水潭,都留下了我求医问药的足迹。各种检查做了一个遍,吃的药比吃的饭还多,撒出来的尿一半都拿去化验了。各个医院各个科室都相继排除了各种器质性病变的可能。消化内科拿两根管子在我体内捅咕了半天以后,让我亲自在屏幕上欣赏了光滑如镜粉嫩细腻的肠内壁,说我肠子好得很,比较大的可能是情绪不良引发的肠易激综合征,主要靠调整情绪,光止泻是止不住的。这算是一个靠谱的答案,但腹泻在我的问题中恰好是最不让我烦心的,拉就完事了,因为肚子并不很疼,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但是其他方面我却一天比一天难受。最难熬的是胸闷,胸口好像始终有一块大石压着,夜间疼痛难忍,白天出不来气,连带着咽部有严重的异物感,一向话不算少的我仿佛喉咙被什么东西粘连住了一样,张不开嘴,说不出话,同时觉得心里堵得厉害。

尽管医院什么病也没查出来,但是和所有人一样,我还是倾向于从身体素质上去找原因。我的生活习惯不好,抽烟、喝酒、不运动,这些都让我看起来整日里满面烟火、昏昏沉沉,而且体态臃肿,弯腰驼背。家人看我整夜失眠,情绪失常,也建议我改善一下生活习惯。当时我的情况,喝完酒后还能睡一会儿(很多年之后我有了一块现代化的可以监测睡眠的智能手表,才认识到喝完酒之后的睡眠效益极差),酒精也能够给我一点亢奋的感觉,让我暂时逃离低落的情绪,所以我自认为酒是戒不了的。烟嘛,困扰我很久了,是到戒的时候了,或许做一个阳光的人可以改变我的精神状态。抱着这样的目的,我暂时停止了在医院各个科室的辗转,开始尝试戒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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