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 中师生林一林 第二部分 凤安区1911(2 / 2)

林一林说完,拉起煤车就走,梁老师扶着车把一路小跑。

梁老师一边走一边提醒:“你慢一点,路上车多,要小心,不能把煤球颠下来,摔碎了。”

“我们到周庄上坡再歇一下,到凤安还有一个大坡。”林一林喘着气。

刚到周庄,暴雨就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林一林飞奔到打谷场,慌忙从草堆上拔了一大抱稻草,梁老师赶忙将草铺在煤球上,林一林立即将上衣脱下来,盖在稻草上,梁老师也学着他的样子,把上衣脱了下来。两个人只穿着背心,淋着雨前行。偷拔稻草以后,林一林更怕周庄的人了,因为上次骑车生疏,撞到的挑水人,也是周庄的。

雨水打得他们睁不开眼,他们不敢再休息。如果不能快速地赶回去,暴雨再继续倒下来,那辛辛苦苦买来的就不是二百个煤球,而是一摊黑泥了。

过了凤安,雨还在下。但到了前山,雨停了。这是最后一个大坡,梁老

师在后面使劲推,林一林的身体几乎贴着地面了。这时候,几个放牛的孩子在大声喊:“林老师,梁老师,不要急,我们来了!”那是柳青小学的学生,大多数是林一林班的。人多力量大,在孩子们的帮助下,筋疲力尽的两位拉煤老师,终于将一整车煤球,拉回了学校。他们不敢休息,赶忙拿起上衣掀开稻草,小山一样的煤球,除了边缘被雨淋湿了,中间都好好的。梁老师看到硬朗的煤球,人像烂泥一样软了。他和衣躺在床上,沉沉地睡着了,像不会醒过来一样。林一林小心翼翼把煤球全部码在灶屋的墙角,看了又看,真好,真好。从此以后,他就不需要再坐在没有柴草的灶膛底下,为烧不熟饭菜而发愁了。他能够坐在煤炉旁边认真看书了。梁老师很晚才醒来,因为淋了雨,着了凉,受了累,不停地咳嗽。

林一林擦了一下眼泪,把回忆也抹去。他看着躺在床上的梁老师,他知道,这一回,睡着了的梁老师,真的不会再醒过来了。

“我们冬至送他回老家梁园,你有时间就一道去,陪他最后一程。”梁老师的爱人对林一林说。

“你提前一天跟我联系。我叫上侯华友,他现在开出租车,再另外安排一辆车就行了。”

周主任和王校长打电话给林一林,他们说郁所长和胥总反复邀请很多次了,叫他们一道抽时间到庐阳和农场游玩。

胥总在庐阳发展得很好,冯村的冯总也在庐阳,林一林就带着儿子跟着周主任他们一道去了庐阳。玩了逍遥津公园,又去了包公祠,还参观了胥总和冯总的公司。除了车费,其他用项都是两位老总的。

再后来,林一林引路,周主任、王校长一行同事,参观了郁所长的花草圩农场,观摩的重点是军民酒厂。那个洋河酒厂派过来的大师傅,把农场的绝大部分稻谷酿成了美酒,价格不知道比粮食高出多少倍。那天晚上,他们吃着农场养的家禽家畜和稻米,喝着场里自酿的好酒,自然说起教师改行的风光。王校长此时已经民转公,酒酣耳热之际,他十分自豪地说:“多亏林一林小伢老师跟我搭班,我们两人教的班级,两次全县考试第二名,你想想,全县第二,全县多少个班啊,还有县城的。我因此就受到了省级表彰。那奖状用一碗面糊贴在家里的正墙上,生怕人家看不见,又怕掉下来,贴得太牢了。民师转正那年要附上奖状原件,我傻眼了。我揭不下来,最后只好用铁锹把墙皮铲了,再用小木棍,小心地把细土敲掉。我送去的是带着厚厚泥土的奖状,那么沉重。来,林校长,我敬你一杯。”

“应该谢谢王校长,我那时候还是个小孩子,都是你们把我带大的。”

“那回,鲁老师结婚,我们在干牌九,你没有地方睡觉,我还叫你跟新娘去挤一挤。一晃,你就是大校长了,都有了自己的孩子了。”王校长酒喝高了,话语却变得文明了,把当时说的去跟新娘“睡觉”改成了“挤一挤”。

毕新花结婚后随夫到了黄泥小学,林一林每次到学校去检查工作,都要特地去看看她。毕老师一如既往地满面红光。

“那时候,每次洗完锅碗,你就喜欢把抹布扔在有水的锅里,怎么说,你都改不掉。”这是在柳青小学,她经常教导林一林的话。林主任当然不会忘记。

退休前一年,毕老师单独打过一次电话给林一林:“我就要退休了,你能不能跟我们学校校长说说,让我参加职称评审?不然,我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毕新花老师他们学校的王校长和林一林是师范同学,工作极端负责任,能力超强,他爱人也是中师生,是全县农村小学教师中第一个评上副教授的,可想而知其优秀程度。

王校长接到了林一林说情的电话,回答说:“知道了,我们学校管理的方方面面都是极具人性化的。你不说,今年,我肯定让她评。我知道你们俩青梅竹马,从小就在一口锅里吃饭,多少是有感情的。”王校长不怀好意地边说边笑,别有用心。其实,纯粹是开玩笑,他知道林一林的单纯和品德,越是这样,老同学才越敢毫无顾忌地拿他开涮。

再见到田青老师,大约是林一林离开柳青三十五年以后了。田老师站在政务中心广场的旗杆下:“林校长,林主任,你能下来吗?我就在旗杆台跟前,有事跟你说。”

林一林放下手中的事情,立即去了广场:“田老师,什么事?”

“我本想参加今年的教师职评,但是,但是,昨天打分以后,我的分数最高,可备课本和听课笔记,放在办公室里,都不见了。”

“人不会坏到这种地步吧?这哪里还像老师?”

“有的人为了利益,利令智昏,就是不择手段。今年,我放弃算了吧。”

“你先向校长汇报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丢失的东西。今后要把重要的东西都带回家,或者锁起来。不要随手放在办公室里。如果真找不到,就只好明年再评了,你明年还有机会。”

田老师答应一声,把手里的纸袋递给林一林:“你拿到办公室再看吧。”

林一林回到办公室,纸袋里是一篇论文,还有许多小孩子的玩具。田老师一定认为林一林已经有孙子了。其实,那时候,林一林还没有当上爷爷。那些玩具几年后才用上,林一林的孙子很喜欢。

第二年几乎相同的时候,林一林给田老师打电话:“你下班到广场旗台老地方来吧,我有东西给你。”

还是那个纸袋,林一林还给了田老师:“你的论文,已经发表在刊物上了,刊物在袋子里面。还有你所有获奖的证书存根,我都帮你查到了,开了证明。这样就不怕东西再弄没了。”那一年,田老师顺利通过了高职评审。

当年,学校里唯一的脚踏风琴是放在幼儿园里的。林一林上音乐课之前,才叫四个大孩子去抬,但是,总是忘记送回幼儿园去。每当这时候,田老师就静静地站在林一林的办公室门口:“林主任,好用好还,再用不难。那架风琴,我们幼儿园的小朋友抬不动,我一个人也搬不动,还是请你叫人送回去吧。”

“你们俩总是谈琴,林一林你不能主动一些吗?总是田老师来要琴。”王校长一语双关地说。说得田老师好看的脸,像四月的桃花。

“王校长,你就喜欢瞎说,我比他大,我是他姐。”

“姐弟在一起,不是挺好的嘛?不是我瞎说话,是我瞎操心。”

田老师多才多艺,聪明能干,又非常漂亮,林一林内心是喜欢的。但这个世界上,许多时候,许多事情,许多人,喜欢的,只能是喜欢。有纯洁而纯粹地喜欢,也就足够了。

冬至前两天,林一林给侯华友打电话:“后天,我们送梁老师回老家梁园。”

“你说什么?梁老师怎么了?”他显然还不知道梁老师去世。

“他生病去世了,我们决定后天送他回梁园老家。”

“我去,我去,在哪里集合?你怎么不告诉我?”他说得语无伦次。

“早晨八点,龙岗殡仪馆,不能迟到。”

“放心,一定不会迟到。”林一林似乎听到了侯华友的啜泣声。那台小小的电视,那架大大的板车,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故事,一瞬间,就涌满了侯华友的心房。

冬至早晨七点半,林一林他们都到了龙岗殡仪馆。同来的还有齐家市小学的孙校长,梁集小学的校长,他们都是林一林的师范好同学,是梁老师的好同事。

小雪正好铺白了道路,众人一路无语,车子经常打滑,一直开过梁园镇,又走了好几里路,才听到村子里响起了鞭炮声。那是接游子回乡的信号。

因为道路泥泞,梁家门口湿漉漉的。门前铺着一张硕大的塑料布,梁老师的遗像端放在木桌上。按照乡俗,行完所有的礼数,林一林他们又把梁老师的骨灰盒送往墓地。村里那片土坟地里耸立着一座高高的新墓,白瓷砖黄琉璃,特别显眼。孙校长告诉林一林:“这是邱桐从娘家那里请来工匠修建的,这里的人还不会砌这样好的墓。”侯友华把那台小小的电视埋在墓旁,林一林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告别完毕,封墓之后,他们踏着泥泞往回走,把梁老师的灵魂孤零零地留在他故乡枯萎的草木中。白雪掩盖了一切,也提醒了所有。

吃过午饭,邱桐一行人要回小城了。梁老师的老母亲,特地找过来:“哪一个是林老师啊?我要见见他。梁子从前回来总是提到他。”

林一林走到老人家跟前,伸手握住老人那青筋毕露满是老茧的瘦手:“大娘,我是林一林,跟梁老师一块儿长大的,谢谢他生前对我的关照。”

“哪里话啊,他总是说你照顾他啊。那些年复习考试,烧伙煮饭都是你。这些,他永远都会记着的。只可惜,病魔不饶他,他走得太早了。”

“大娘,您多保重。我们都会记得他的好。”

雪又飘落下来,两辆车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四野皆白,唯有林一林思绪里的那一车煤,被自然和岁月的风雨同时洗过,黑得透亮。

梁老师病逝不久刘老师也去世了—刘老师无病无疾,寿终正寝。可惜林一林一直不知道他去世。这成为他心中无法弥补的遗憾。刘老师是林一林到柳青小学任教报到时,见到的第一位老教师,好老师。

林一林调到凤安后,有一年腊月里,市里来的客人要去看看穆斯林的清真寺,他们说像这样异族情调的建筑,只有在中东才能看得见。柳青小学的王校长就领着他们去了。清真寺就建在小文村的后面。

“那不是在刘老师家的屋后吗?”林一林问。王校长点点头。

“刘老师还住在那里吗?身体怎么样?”王校长说:“都好,就是更加唠叨了,遇到老树都要说上几句。”林一林笑了,不再问什么。

清真寺刚建成,规模还不是很大,阿訇也没有入住,大门紧锁着。客人们看看问问就往回走了。林一林对王校长说:

“我想去看看刘老师,但他家的屋门关着,不知道他在不在家?”

“你看他家烟筒还冒着炊烟呢,有人,使劲喊就行了。”

说着王校长就用他特别的声音,扯着嗓门大喊起来:“刘老师!刘老师!刘老师!!”

一阵蹒跚的脚步声响过来,门却始终没有开。林一林用力叩着那扇厚重的木门,心里想象着二十七年过去后一位老人的样子。这时候,木门吱地开了,刘老师站在林一林的面前,依然是胖胖的,憨憨的,笑眯眯的,只是头发更白了,皱纹更深了。

“你认得他吗?”王校长指着林一林问刘老师。

刘老师端详了半天,豁然开朗地说:“哦,是小林老师,快进屋里坐。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林一林说明了来由,老人揩着湿漉漉油乎乎的手说:

“我正好在做饭,就在这里吃饭,都二十多年没在我家吃过饭了。老太婆去世了,我不太会烧饭。”

中师毕业时林一林报到时,刘老师就五十多岁了。那年暑假他在帮学校看门。林一林与刘老师熟悉不久,刘老师就退休了。此后他义务担任一些学校关工委和退教协的事情。大约是职业坎坷,长期离岗的原因,刘老师过善言谈,似乎要把那些年没有说的话都补回来,最后发展到忙碌的人不敢与他交流,他的侃侃而谈和谆谆教导令任何厚脸皮的人也不好意思中断聆听。有一次他教育一位青年教师,施教对象实在困了,竟然睡着了,好脾气的刘老师就一直坐着等他醒来继续帮教。刘老师的家离学校很近,林一林“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时候,家访路过时,几次都被刘老师留下吃饭,虽是随茶便饭,在那个年代也十分难得。

刘老师永远是慈祥的,他开始询问林一林调离以后的一切。林一林一一作答。王校长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他终于急了:“刘老师,市里的客人还在等我们,下次来我们好好谈,好吗?”林一林婉言谢过老人家的挽留,快步追赶市里的客人。行至水南上坡,林一林回头看去,刘老师还依靠在那扇厚重的木门框上,向着他们凝望。

这一别,竟是永别。而永别时,林一林竟然没有得到信息,没有去给这位慈祥的穆斯林送行。

告知刘老师去世消息的,是柳青来辅导区培训的何老师。

县里办了一期中老年教师培训班,这在各地是极少见的。许多人认为,都中老年了,工作快要到站了,职称已经到顶了,学习也非常吃力,专门办这样的班不适合。但林一林认为,教师只要在岗,不能分年龄,老教师有丰富的教育教学经验,只是他们的观念理念和现代化教学设备的运用有些欠缺,中老年教师是青年教师的榜样,不能让他们还没到岗,就暮气沉沉,自己把自己放弃了。因此,局里采纳了林一林的建议,每年办一期中老年教师培训班。

林一林当然是培训班上课老师之一。在上课时,他又看到何老师憨憨的笑脸,似乎几十年都没有变。一如他的肤色,比古铜色深些许;一如他的体重,50公斤左右。这些天,林一林在台上,何老师在台下,林一林是老师,他是学员。

十天的教师培训很快就要结束了,何老师就要回到绿石去。课间休息,林一林问:

“何老师,你们培训住在哪儿?”

“我住在金林客房部405室。”林一林记下了。

傍晚,林一林买了水果,带了香烟,径自去了南山山脚下金林客房部的405,房间的门虚掩着,没有人,里面是静静的四张单人床。

二十分钟后,四个人在食堂吃过晚饭,一道回来了。

何老师依然是憨憨地笑着:“你怎么来了?你上了一天课,那么累。”其他的三个人林一林也都认得,都是柳青时的同行。

彼此问了子女上学就业的情况,谈了曾经在一起工作早逝的朋友,聊了乡村学校的萎缩和学生的现状。他们都感慨以往学到的东西太少,现在补学已经留有遗憾,惭愧自己的浅薄误人子弟。谈话之中,何老师一直憨憨地笑着,只有在说到英年病逝的梁老师时,那笑容才淡下去,淡下去,最终没有了。

时光自然地回到了二十多年前,他们共同想到了许许多多的第一次。

第一次林一林把还不会骑的自行车推到了学校。那时自行车是稀罕物,他和侯华友、梁老师就拿这车练习。学校操场太小,晚上他们就试着到浦合公路上练习。有一次,何老师在练习时,一跤摔在地上,半天说不出话,可把林一林吓坏了,好在何老师只是轻伤。

第一次自己烧饭。何老师和梁老师都要复习,准备民转公考试,林一林年龄最小,端的是铁饭碗,所以就成了他们的勤务员,择菜、烧饭、洗锅、刷碗……他们坐享其成。好在不管饭菜再怎么难吃,他们都毫无怨言,直到毕老师来了,饭菜的质量才有所提高。

第一次喝醉酒,是何老师爱人生儿子。深秋时节,林一林和胥老师—后来成为达诺集团老板,去何老师丘陵深处的家里贺喜,结果林一林和胥老师都喝多了,回来把自行车扔在乡村公路边,两个人躺在荒野的草地上醒酒。

第一次学习养鸡、种菜。因为买菜十分不便,他们就自力更生白手起家,林一林的许多活计都是何老师和梁老师教的。他们种过的那块菜地,今天依然还在回民小学的校园墙外,被别的老师继承并继续使用着。朋友还时常把新鲜的蔬菜带到城里来,让林一林分享。

何老师说到儿子,他憨憨地笑道:学习还好,去年考上了汽车学校,今年就实习了。看他那么小就上班了,真是心疼,但暗暗的,不能表露出来。男孩子应该多吃苦。再苦还能苦过我们那时候吗?

……

天早已黑透了,外面落着雨。几位老师执意要陪林一林再去吃饭,林一林慌忙告辞了。明天还有一天的课,下次相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林一林的培训调查问卷表上有何老师的电话号码。收集调查表的那天,林一林特意看了年龄那一栏,何老师已经58岁了。林一林离开那所小学的时候,他才38岁,二十年一晃就过去了,好像比弹指还快。

那么多熟悉的日子,那么多憨厚的笑容,都成了遥远的回忆。

看到何老师,林一林才知道,有一种生活不管是甜与苦、是富与贫,都不会影响心境,都能平淡无怨。

寡言往往是极佳的风景,沉默常常是最美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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