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中师生林一林 第一部分 柳青乡 8-9(2 / 2)

“世上没有后悔药,真有转正的那一天,我也不懊悔。毕竟我们现在都急需要用钱。我有两个儿子,行知也有两个儿子。我们这些当家做主的不出去挣钱,怎么办呢?我们是等不及了。我那个工作,既得罪人,又危险。上次抓赌,我就差点被人打了。”他虽然不是正式的干警,但有正式的服装。上级部门可能考虑到,警服能起到威慑作用。

“是啊,是啊,等了一二十年。等不得了,两个男孩,将来要多少钱花呢。”胥老师也表达了辞职实属无奈。

接连两位老师辞职,柳青小学又缺教师了。经向主管部门汇报,学校自聘了两位女教师。一位是葛校长的长女,另一位是与王校长一个生产队的王世妹。

柳青小学的校园,已经有了巨大的变化。除了六间新教室,后来又盖了六间同样的教室。这所乡村小学的校容校貌非常引人注意,加之学校就在交通繁忙的浦合公里边,来来往往的人都被这崭新的小学吸引了。其实,如果你深入到小学内部,你就会发现还有更加意味深长的布局。

学校虽然没有围墙,但周边密栽的枸杞显出校园四周的轮廓,长着带刺的枸杞能够挡住猪狗牛羊的进入,乡亲们散养鸡鸭鹅正常在泥地操场上散步,偶尔还引吭高歌。在枸杞的环抱中,除了师生和房屋,就是密密匝匝的苦楝树,数都数不清。

林一林有一次问王校长,这一大片苦楝有多少棵?王校长不假思索地说:“总共830棵。树苗是我们几个老师育的,当年要求每个学生栽五棵,低年级是家长来帮着栽的。”那一天课外活动,林一林发动全班学生数了一遍,果然一棵不多,一棵不少。

王校长笑着说:

“这还能有错?树的数目早已刻在我的心里了!我每天都是巡视一番的。”

林一林问王校长:

“为什么尽栽苦楝,不栽别的树呢?”

王校长沉默了一会,说:“你慢慢就会懂的。”

苦楝长着光滑黝黑的树干,叶子像绿色的手掌,花朵如暗红的小星,躲在绿叶里的果子是碧绿的,到了金色的秋天,满树的果子就变得金黄,这是农村常见的树种,零星地长在田垄地头和房前屋后。在这方圆几十公里内,像小学校园这样壮观的苦楝林十分罕见。

每年秋后,楝树的叶子落光了,枝头就只剩下黄澄澄的椭圆的楝树果子,像满园的袖珍玉兰花灯,又像无数架精致的风铃。

学校安排在一天傍晚,采摘楝树果子。届时,全校师生在校长的带领下,挥动细长的竹竿,张着溜圆的竹筛,摘下树上的种子,整个学校仿佛在过期望已久的收获节。老师和班干负责捡出饱满的果子当作种子育苗,其余的被装成了几百个小袋,师生每人分得一袋带回家洗浴或泡脚,那是预防和治疗冻疮的良药。

苦楝长到超过碗口粗的时候,学校就请木匠锯下来,做成课桌板凳。苦楝的木质细密,又有红色的曲纹,不用油漆,就很漂亮,还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这与乡村的学习情调浑然天成。

王校长还告诉林一林,学校这些年的桌凳都是楝木做成的,苦楝不择土壤,宜栽易活,浑身都是宝,它的花、叶、根都能入药,用晒干揉碎的苦楝叶做成的树叶枕头能安定睡眠延年益寿。

林一林逐渐嗅出了苦楝的清涩香味,开始喜爱苦楝的沉静和坚韧。也渐渐领悟了校长他们喜爱苦楝的真正原因。在这小小的校园,人和物在情感上竟是这样志趣相印、和谐相融。

后来,随着绿化美化香化的要求,苦楝树渐渐退出了校园这方宝地。取代它的是冬青和雪松,还有许多和浦合公路两旁一样的梧桐树,也有好种易活的花草。

9.小伢老师

林一林毕业的时候18岁,体重40公斤左右。乍一看,就是一个瘦弱的大男孩。首届中师生都像大男孩小女生,由于工作和生活都比较辛苦,林一林的身高和体重一两年都没有什么变化,以至于常常闹出笑话。

有一天傍晚,林老师搬出一张课桌,趴在办公室前备课。公社的书记正好来找葛校长有事。他看见一个大男孩在写字,就以为是初中生在做家庭作业。书记不知道如何称呼他,就问:

“葛校长在不在学校?”

“不在,他到打铁岗学校去了。”林老师头也不抬地回答。

“他到那里去干什么?那里是百里的村小学啊,又不是他的辖区。”

“去有事,晚上在那里喝酒。”林一林讲到喝酒,心里就有点气恼。

书记没有再多问,就转身走了。林一林一想到葛校长他们此行的目的,心里丢不掉失落。葛校长临走时,林一林曾经壮着胆子说:“葛校长,你能带我一起去吗?”这话是王校长背地里教他讲的。王校长说:“反正你也没处吃饭,我们晚上出门喝酒,你也跟着去,有鱼有肉吃。”

葛校长看了他大半天:“你会喝酒吗?我们是去喝酒。”

“我不敢喝酒,我妈不让我喝酒。”林一林如实回答。

“那你就不要去。我们晚上是一对一的喝酒比赛,你不能喝酒,占了我们一个名额,我们肯定要败下阵来的,这也是学校的荣誉。”

所以,林一林知道葛校长他们的去处,更知道他们晚上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的事。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教数学的郁茂山老师没有来,大家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正议论着,郁老师的爱人从於刘队走过来了:“小林老师,我家郁老师昨天晚上酒喝多了,掉水渠里了,全身衣服都湿透了。他衣服没有干,上午不能来上课。他的课请你帮助安排人代一下。”

王校长恍然大悟:“我看他就像喝多的样子,在路上就歪歪倒倒的,有几次差点栽到水塘里。”

林一林问:“那你们为什么让他喝那么多酒?你们自己为什么不喝?”

“他是葛校长的专门代酒师。我们都冲上战场了,猜拳捣杠子雨夹雪都来了。他什么也不会,就专门代替喝酒。他酒量挺大的。”王校长说。

“还老同学呢。就你们奸猾,欺负老实人。不跟你说了,我赶紧回家帮他烘衣服,让他争取下午来上班。”郁老师的家属说。

郁老师爱人走了以后,王校长对林一林说:“你昨天晚上幸亏没去。真是一场恶战,香河大曲干掉了整整两箱。打铁岗小学他们也肯定够呛。”

下午郁老师来了,衣服还没有完全干透,眼角有一大块淤青,像微缩的蓝色多瑙河。

公社来了新电影,小学初中各包一场。林一林教的是五年级,又是班主任,他自然要跟本班学生一道进场。但他被电影院门口的检票员拦住了:

“你出来,别混在小学生当中。你们中学不是看过了吗?”

孩子们奇怪地看着检票员愤怒的脸,又看看莫名其妙的林老师。

“他是我们老师。”几个孩子说。

“你们串通好了,是不是?他是你们老师?他像老师吗?完全是个小伢子嘛。”

王校长闻讯赶过来,一把将检票员搡到旁边。

“他不是老师你是老师?他是林老师,你以为老师非要长我这么老这么黑,才行吗?真是的。”

“王校长,我不是故意的。他也太小了吧,真不像老师。”检票员是王校长过去的学生。王老师当年教他数学,非常严厉,揍过他。他到现在还惧怕王老师。

“你睁大眼睛看好了,下次别再把林老师当作混票的。在你眼里,谁都像逃票的。要把人往好处想!林老师你进去吧,如果他还不相信,明天叫他当学生听你上课。”

林一林这才在学生的笑声中,进了电影院。

学校里相对年轻的,是后来自聘的几位女教师和几位嘉山师范毕业的男教师。比他们年龄再稍大一点而没有结婚的,就是鲁启发老师了。他家住在

大池,离学校比较远。

这年秋天,鲁老师结婚了,同校的老师结伴去喝喜酒。由于是晚上,几位女老师因为路远,只是上了份子钱,人都没有去。

农村的喜宴是非常热闹的,喜酒喝过之后,照例要推牌九。王校长唯一的娱乐爱好就是当庄家,其他同事围在天门上门下门三面下注。

林一林认不得路,天又太黑,不敢一个人返回学校。

“王校长,带我干牌九,可以吗?我会干。”林一林可怜巴巴地说。

“不带你干。像小伢子一样,输了钱会哭的。况且,你不要参与这样低俗的娱乐活动。”

“那我干什么呢?你们牌九要推到什么时候?”

“早呢。你找地方睡觉去,我们走的时候喊你。”

“他家就一张床,我睡哪里啊?”林一林问。

“你就睡那张床上。”王校长说着,码好了三十二只牌九,准备出条子了。一副牌九两条子出完,第一条子推出十六张牌,每门四张。每一门用这四张牌九配出点数和花色,按大小和花色与庄家比输赢。

“那是新娘的床。”林一林认真地说。

“你就睡新娘的床。你个小伢子,什么也不懂,不用怕。”他们开始赌输赢了。围在牌九桌前的人,都笑了。小林老师红着脸,躲在灯光的阴影里。他既不能干牌九,更不能睡新娘床。就站在推牌九的人堆后面,一直站到他们散场。

那天晚上王校长赢了钱,心里高兴:“小林老师,我们走吧。叫你跟新娘睡,你不干。站到现在不冷吗?给你两块钱喜面吃。”林老师没有要。

喜面就是赢家从赢的钱里拿出的彩头。林一林知道王校长家里也不宽裕,不愿要他好不容易赢到的钱。

为了让学校的墙壁说话,葛校长向王纯提出建议,在新建的教室屋山头做水泥黑板,写上时新标语或者其他宣传内容。王校长照办了。

办公室西头的黑板刚做好水泥底坯,泥瓦匠准备来给水泥压实收光的时候,发现褐灰的水泥板上不知被谁用树枝写上了四个大字:“小伢老师!”还加了一个重重的感叹号。

听到汇报的王校长赶到现场一看,那显然是用粗树枝划的,而且很用力,划得很深。感叹号下面的一点,成了一个深深的小洞。

泥瓦匠师傅说,这划痕非常难办,除非将底槽水泥全部铲掉重做,不然即使刮上腻子刷上黑漆,也能看到那痕迹。因为补上的水泥不可能与前一槽的水泥比例成色时间绝对完全一样。

王校长想的不是这个问题,他火冒三丈的是这些孩子无法无天,竟然敢喊老师是“小伢老师”,而且这肯定指的是林一林。这是他非常喜欢的一位青年人,因此不能受到这样的不敬,必须要查出是谁干的。

因为这一张黑板出现不当标语,其他一个山墙的黑板也停工了。王校长说要把“案子”查个水落石出,再决定黑板怎么做。

王校长用他那特有的男女混合声音问:“林老师,你说怎么办?这些孩子,简直太少有了。”

“他们就是划着玩,算了吧。”林一林说。

“算了?这样发展下去,会把尊师重教的风气搞坏的。必须查出来,严肃处理。”

“难道你要把郁老师喊回来协办?”林老师笑着说。

“哪用得着他出面,我一个小时就能问出来,肯定是你们班学生干的。因为那天看电影,你们班不少孩子都听到检票员说你像小伢子。不然他们想不起来这个称呼。”

“说就说呗。渐渐长大就没人喊了。还你们班呢?我们两个人不是教一个班?”林老师轻描淡写地说。

“我都气糊涂了。不用你出面,你就看我的侦查能力。”说着,王校长就进了班级。他们两个人教五年级毕业班,王校长教数学。

果不其然,一会儿,人高马大的王长锁就被王校长揪着耳朵,拉到了林一林的面前。

“这还得了。‘小伢老师’是你喊的吗?还在黑板上雕刻,明天叫你爸爸到学校来。叫不来,你就滚回百里上学去。你本来就不是我们学区的。”

林一林老师赶忙出来打圆场:“他承认错了就行了。家长不要喊了,太耽误时间了,还要过小河,这么远的路,田里还有农活要做。”

“这是为他好,为他父母好。这样混账的孩子不教育,将来走上社会就是混混。最后会混到牢里去的。这样,家长不是白养他们一场吗?胆子也太大了。”

王长锁小声叽咕了一句:“我就是闹着玩的。我跟林老师关系真的很好。

不信你问林老师。”

“你跟老师关系很好,就能喊老师小伢吗?天地君亲师,老师是你哥儿们吗?还跟你关系很好?那是林老师爱护你们。就这样说了,叫你爸爸来一趟。我要跟他好好谈一次。”王长锁“嗯”了一声,回教室了。

“你猜我是怎么破案的?只用了5分钟时间。”王校长得意地对林一林说。

“王校长,你应该去干郁老师的公安工作。你是怎么发现是王长锁干的?”

“我们班胆大妄为的不就两三个吗?你看水泥板上写字的位置,肯定是个头比较高的学生干的。谁敢端个板凳站上去划那几个字呢?我首先怀疑的就是王长锁。我眼睛一瞪,说:‘你们都知道黑板上写了四个大字了。自己说出来,从轻处理。我知道是谁写的。’班里的孩子都在互相看,从脸色上分辨可能是谁干的。学生这样的表情也显示给老师看—不是自己干的。只有王长锁红着脸,谁也不看。最终同学们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他就主动站起来了。还有一点,那笔迹像不像他的字?就像风吹过草原一样,整个笔画字形向一边倒。笔迹鉴定是破案的重要方法。”说完,王校长得意洋洋地笑了,仿佛他破案立了大功,有奖章一样。

“你真应该去当刑警,去专门破案。”林一林也笑了。

“我眼睛不行,再说也没有本事像郁老师一样,去找那些有用的关系。他叔叔是公安部门的领导,信息灵通,也好关照。我会好好教书的,我相信我很快就能民转公。”王校长很自信地说。

第二天早晨,教师办公室里来了一个王长锁的相似形。那位大汉就是他儿子的放大版,倍数大约是王长锁的两倍吧。

老师们一看就知道那是王长锁的爸爸,父子俩长得太像了。

“老师好,老师好,我教子无方,对不起啊。”他给每位男老师散烟,香烟显然是特意买的。他紧张得先掏出一包“大铁桥”,赶忙放回了衣袋,然后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了“大前门”。

“王校长,我只认得你啊。我儿子犯了错,我也有责任,没有管教好。看在我们都是穆斯林的面子上,不要把我儿子撵回百里上学吧。那边太远了。”他茫然四顾地想找到小林老师,最终目光定格在林一林身上,因为小伢老师是很小,很明显能看出来。他心想:难怪儿子叫他小伢老师啊。

老王拉着儿子王长锁来到林老师面前:“你向林老师道歉,大声说对不起,下次再也不敢了!”

“林老师,我下次再也不敢了,对不起。”王长锁自作聪明地向林老师深深鞠了三躬。王校长一看更火了:“真是教子无方,鞠什么三次躬?穆斯林难道连这点常识都不懂吗?”他接着又说,“王师傅,我领你去看看你儿子的大作。”王校长邀请王长锁的爸爸去看那块黑板。

“这个小兔崽子,真是不像话。王校长,这个黑板重做要花多少钱?我赔。”

“林老师说了,只要王长锁不再犯不尊敬老师的错误,就算了。这块黑板修修补补还能用。就是在阴雨天,会显出这几个字,就当是给他一个教训吧。谁叫我们都是穆斯林呢?”见王师傅态度诚恳,王校长的态度也温和起来。

老王千恩万谢地走了。他一边走一边担心地想,这么小的老师,能镇得住孩子吗?

黑板重新修补了水泥,又多刷了两次漆,不仔细看,看不出来痕迹。只有风雨过后,细看才能发现那四个大字和一个巨大的感叹号。

经过这件事情之后,跟林老师个头差不多的王长锁不再顽皮了。班风比原来更好了。老王三番五次邀请学校领导老师到他家去吃饭,以表歉意,但谁也没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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