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 中师生林一林 第一部分 柳青乡 6-7(2 / 2)

“我真的是认不得,记不住。我如果能学好,就不会半途而废了。为上学,我没少被爸爸打。得得得,你教吧。我尽量好好学。”扫盲对象虽然一百个不情愿,可看到林老师瘦弱可怜的样子,心还是软了。

大王队有六个这样的青壮年,林老师等于手把手地教他们“人口手”“山石田”。苦心人天不负,好歹大家都有进步。王立宇是林老师扫盲工作的助教,小帮手。林老师非常喜欢他。

这一天,刚进办公室,林老师就觉得气氛不正常。就听王校长说:“世上真是无奇不有,真是无巧不成书,真是……唉。”他说不下去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胥老师悲痛地告诉小林老师:“你们班王立宇死了。”

“真的吗?这怎么可能?”林老师疯了一样冲进教室,王立宇的桌位空着。他问大王的学生:“王立宇到底是怎么了?”那个孩子哇哇大哭起来。

林老师信了,复又回到办公室。向着所有人问:

“他怎么就死了?”林一林带着哭腔,瘫坐在座位上。

胥老师拍着林老师的背,轻轻地说:“纯属意外。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谁也不想这样的事情发生。一个多么好的孩子说没就没了。”经过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林老师拼凑出了事故的整个经过。

昨天下午放晚学后,王立宇本想去挖草药的。他看见表哥拿着猎枪,就问:“你去打猎吗?”

“我看看能不能打到兔子,也许碰巧还能打到山野鸡。”

“我能跟你一起去吗?”王立宇说,看样子很想去。

“当然可以。但你要离我远一点。这枪子儿可是不长眼的。”表哥警告他。

“我保证离你远远的。”小表弟满口答应,“你的枪不会走火吧?”他有点担心。

“不会的。只要你别跑到我前面去就行。”

就这样,这对表兄弟结伴出门打猎去了。其实,在这江淮丘陵地带,连麻雀都很少见到,就更别说兔子野鸡了。但村里家家户户几乎都有猎枪,总不时听说谁谁谁打到了什么猎物。因此,农闲的时候,乡亲们还是喜欢提着枪出去转转,看看能不能有类似守株待兔一样的收获。

王立宇跟着表哥转了林场,转了小山,转了河渠,连一只鸟都没看见。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他们回家了。

表哥的猎枪斜挎在右肩上,枪机打开的保险始终没有关闭。王立宇一直听话地跟在表哥的后面。表哥跨入家门的一刹那,枪轰然响了。没有退膛的

子弹穿过跟在后面的王立宇的下巴。

再有一分钟,表哥就会关了保险,卸了子弹。可惜在他走进门槛的时候,由于家里地势比外面低了一些,摇晃着的枪栓碰着了伸出来的双扇门的木门闩。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不可思议地瞬间消失了。

一上午,林老师都处在悲痛中。这些泛滥的猎枪为什么要存在?这样离奇的案件怎么处理?无意之中,王立宇的表哥不仅要接受法律的制裁,他终生都会陷在悔恨与懊恼中。

小林老师悄悄保存着王立宇的作业本,留着一份念想。这是他工作以来受到的最大一次打击,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年幼的学生,会以这样的方式,与这世界作无声的告别,没有留下一个字,没有留下一句话,没有来得及仔细再看一眼这世界。正是如花的岁月,如花的孩子,忽然就凋零了。

《人民日报》的记者春天没有到柳青来,到了深秋,才匆匆忙忙地赶过来。这时候,也正是普及教育和扫除文盲秋收季节,各种报表和成绩都出来了,非常具有说服力。柳青乡的普九成果更是引人注目,普及率、巩固率、升学率等等都名列前茅。扫除青壮年文盲成绩显著,现场考试,识字率都达到了省级要求。

考试那天,为了防止学员不到,大队特意公布了几项优惠政策:来考试的每人安排早餐(一个人五块烧饼);发给十个写字本;算兴修水利一天上工的土方。达到脱盲水平的另外奖励五块钱。所以当天学员几乎没有迟到的,更没有缺席的。

葛校长在全乡教师表彰大会上,激动地说:“所有成绩都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我们柳青小学有史以来第一次上了《人民日报》,编者按上这样写道:‘一所普通农村小学通过持之以恒的努力,取得了这样优异的成果,实属不易,值得称道。如果我们都能像柳青小学的老师一样勤勉进取,我们全国的两基工作肯定能迈上一个新的台阶。’”这次会议上,向前的唐校长、柳青的王校长受到了表彰,林老师也受到了表扬。大家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只有花松林主任闷闷不乐。他的家在绿石,实在太远了,加之他年龄不小了,早出晚归,的确让人筋疲力尽。但他几次申请调回绿石,葛校长都没有同意。花主任以为是葛校长还记着他当年开村小校长会说了一大堆困难,让葛校长亲自到绿石督导这件事,有意整他。其实,葛校长是看上他这位老同学管理教学的长处,才把他调到辅导区来当教导主任的。由管一所村级小学到管全乡教学,其实是明降暗升。让花主任感觉不爽的还有一件事,那就是中午吃饭问题。花主任加入中午小厨房吃饭本来是没有问题的,主要是吃过饭他没有地方休息,平时能在办公室座位上打个盹,但到了雨雪天气,就无处安身了。王校长出于好心,邀请郁老师胥老师都留下来在食堂吃饭。然后陪花主任打一会扑克牌。反正厨房有毕新花烧饭,有林老师洗碗。他们入伙只要多舀一点米,多加一个菜就行了,米菜的钱由玩扑克斗地主输家出,这既有刺激又有收获。花主任是乐意这样消磨中午时光的。可是令人费解的是输者永远是花主任和他的对家,有牌局的中午,总是花主任掏钱。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玩扑克牌的刺激量越来越大,最后发展到能够去饭店买来整鸡整鸭了。

那天林一林好奇地站在旁边看他们玩。结果发现了一个大秘密:不管是怎样的联合战线,王校长、郁老师、胥老师三个人都是统一战线,花主任都是孤军作战。有时,他们三人趁花主任不注意,会让对方把几乎所有的牌都凑成“枪”和“炮”。而比他们三人年长十岁的花主任,哪里顾得了这么多,只顾埋怨自己抓的牌太烂,全是一盘散沙。

林一林忍不住了:“花主任,你看王校长这一局打了多少枪(一枪由至少四张同数字的牌组成)?”

“他枪多,叫我有什么办法呢?”花主任说。他没有想到林老师这是提醒他,王校长放出来七枪了(四七二十八),每家牌的总数只有27张,王校长的枪牌数都达到了28张。

胥老师向林老师眨眼:“小林老师,饭好了吗?你快去烧饭,跟毕老师小姐姐说说话,不要在这里当观众。”

林一林笑着去烧饭了。

毕老师一见林老师来了,自然有话要说:“林老师,你别掺和他们的事。花主任喜欢,你就让他高兴。他工资那么高,资助一点给三位民师,有什么关系呢?”

“那不是欺骗他吗?”林一林不忍心。

“什么欺骗不欺骗的,就是闹着玩。有他们玩的,就有你吃的。不要咸吃萝卜淡操心。你知道老操的妈妈是怎么死的吗?”

“老操妈妈是谁?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林一林好奇地问。

毕老师提高声音说:“老操的妈妈,是操心操死的。”说完她笑了,林一林连当地这样常用的土话都不懂。

“我总觉得,花主任老是输,怪可怜的。”林一林还是觉得花主任输得有点冤枉。

“没有他们三个人陪他玩,他呆呆地闲在办公室里,更可怜。”

“你说,花主任输,他对家不也跟着输吗?那跟花主任打对垒的不也要掏钱吗?”

“你如果长到花主任那么大岁数时,可能比他还傻。他们哪天不留点小费,留的小费,就是悄悄补给花主任的对家。王校长他们三个人,一个月就十几元工资,哪有钱天天输?”毕老师说完,大笑起来。

她接着又说到了另外一个话题:“我大哥也跟花主任一样可怜,自己在单位上班,家属在农村种地。连个耕田的人都请不动。这一工一农,日子真是凄惨。”她脸红红地看着小林老师,林老师再傻,也听出她的弦外之音。

“我们这样在一个锅里吃饭,如果是一家人多好。别看我属虎的,不会吃掉兔子的。”林一林1963年出生,属兔,毕老师大他一岁,属虎。中午烧饭的时候,总是老虎在说话,而兔子总是蹲在灶底烧锅,火大火小,灶台上的老虎指挥着。这一间林一林老师曾经的宿舍,在盖新教室的时候,就改造成了厨房,现在有里外两口锅了,一口锅煮饭,一张锅炒菜。两个年龄相仿的青年教师既是炊事员也是服务员。毕老师的话,林一林是能听懂的,但他揣着明白装糊涂。一家两口双职工是幸福,但婚姻从来都不是按世俗的标准来衡量的。梁老师是代课老师,正在复习考师范学校,花主任家务事什么也不会,正好现在有三位牌友陪着他,就更不沾厨房的边了。还美其名曰:让小青年情感有发展的空间。但虽然有空间,却发展不起来。

一阵哄笑传过来,牌局结束了。

看着走过来的四个人,林一林笑着说:“花主任啊,你还是教数学的,你对数字也太不敏感了吧?”

毕新花轻轻踢了他一脚:“吃饭了,你还没吃饱,就撑着了?”他们几个人都笑起来。

花主任说:“看来,不服老不行。人老了,弦也调不准了,牌也抓不好了。”“弦也调不准了”是样板戏中的著名台词,大家又笑起来。

今天中午吃的板鸭,是昨天中午花主任输钱赞助的。

林一林刚从学生王立宇非正常死亡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外县同学丁和平的来信,又把他拉入了悲痛的深渊。丁同学在来信中说,他们班里一个孩子早晨放牛时,被电击身亡。孩子骑在牛背上,因为下着浓雾,没有看到耷拉下来裸露着的电线,牛受了重伤,放牛的孩子没有抢救过来。

安全警钟长鸣,生命重于泰山。

林老师读着信又想起了自己班上的王立宇,眼泪无声落在信纸上。

哀伤如水,在心底流淌。他真不敢想象,如果还是刚工作孤身一人的时候,那伤感不知道如影相随到什么时候。

林一林破天荒地找葛校长汇报工作情况,到最后顺便说了一句:“葛校长,你还是让花主任回绿石吧。我知道上班跑来跑去的辛苦,况且他年龄那么大了。”

葛校长笑着说:“这才是你汇报工作的主要内容吧。我知道那几个‘东西’打牌做手脚的事。玩得开心就好,又不是赌博。让花主任把这个学期玩完吧,他还乐在其中呢。”因为那三个都是他的学生,所以他可以称呼他们为“东西”。

果然,下学期,花校长如愿以偿调回了家乡,从绿石小学调过来另一位老师何尚友。与其说是调过来的,不如说是发配过来的,更准确地说是来和梁老师陪读的。何老师本是公办教师,因为违反了计划生育,出于宽大考虑,没有离岗,还能以民师身份再参加师范入学考试,如果考上,从头再来,等到中师毕业,再转为公办教师。

花主任调回绿石之后,请同锅吃饭同桌打牌的几位朋友,到他老家去吃饭。自然,葛校长也在被邀请之列。那个村子在绿石冈南边,真是特别远。那次吃饭前,他们四人又打了一场牌,花主任终于赢了一回。这一回是在花主任家里打牌,事先明确不搞金钱刺激,就是打着玩。

“没想到我终于赢了一回。”花主任很开心,他主场胜利,脸上更有光彩。

等到新学期开学的时候,又出现了两位新面孔。一位来任辅导区副主任,一位来任普通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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